入睡指南(4)
宁亦惟认为,比起人前太过完美的梁崇,还是在宁亦惟面前的梁崇更健康一些,哪怕阴晴不定,胜在简单真实。
两人生活都不容易,因此宁亦惟宽宏大量,不会跟梁崇计较太多。
宁亦惟耳后微微有些痒,他正在专注地走神,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湿滑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沾了一手。他僵了一下,顾不上起床气不起床气了,坐起来叫梁崇名字。
梁崇几乎在宁亦惟发出声音的下一秒钟就醒了,他迅速开了灯,走到宁亦惟身旁,俯身问宁亦惟:“怎么了?”梁崇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嘶哑。他把领带摘了,衬衫皱皱的,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起来,小臂上青筋凸起着,不像平时一样体面。
宁亦惟看着梁崇,摊开手,在暖色的灯光下,手掌上一片颜色不匀的红。
“我翻了个身,”宁亦惟对梁崇说,“就出血了。”
梁崇怔了一下,抬手按了护士铃,又去拿了湿巾给宁亦惟擦手。
湿巾磨擦着染了血的手心,宁亦惟感到梁崇下手有点重,看着梁崇低垂着的头,想了一想,猜测梁崇大概是在担心,便安慰梁崇道:“我输过两百毫升血了,现在流得不多,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影响。”
说完宁亦惟发现梁崇脸更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还是起床气。
护士推门进来,看见宁亦惟血痕道道的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去推了护理车进来,让宁亦惟躺着给他按压止血。伤口裂开得不多,过了一会儿,血渐渐止住了,护士就出去了。
梁崇站在墙边,低头看着宁亦惟,说:“继续睡吧。”
说罢便要关灯,宁亦惟赶紧叫住了他:“等等。”
梁崇收回手,静静看着宁亦惟,等宁亦惟说话。
其实宁亦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梁崇今天特别不对劲,状态不好,宁亦惟想让梁崇正常点,才没话找话说:“我睡不着,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梁崇从墙边拉了个扶手椅,坐在了宁亦惟的病床边,问他,“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宁亦惟脑筋动得飞快,他认为现在是个算账的好时机,便转转眼睛,说,“我梦到你昨天来我们学校接了一个我很讨厌的人,帮他拎书包开车门,特别殷勤。”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阵,摸了一下宁亦惟的头顶,说,“你看见我了?”
“没有,”宁亦惟不承认,“我梦到的。”
“孔偬是我表弟,今晚我外婆生日,”梁崇无奈地解释,他看起来有点憔悴,问宁亦惟,“看见我了为什么不叫我。”
宁亦惟眼睛瞥向一边,答非所问道:“我讨厌孔偬这个人,下次让他自己打车去。”
梁崇被宁亦惟逗笑了,顺口答应,又问他:“你去酒吧干什么?”
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宁亦惟选择岔开话题:“哦对了,打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在派出所拘留了,你不用管他,”梁崇没被他带跑,继续盘问,“现在回答我,你去酒吧干什么?”
“啊。我好困。“宁亦惟和梁崇对视两秒,选择闭上了眼睛。
半晌,宁亦惟听见梁崇很轻地笑了一声,又有什么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不过介于宁亦惟还是装睡的状态,他就没睁眼。
梁崇就坐在那儿看他,宁亦惟闷了一会儿,憋不住了,只好睁开眼,问梁崇:“几点啦?”
“凌晨四点半。”梁崇看了一眼表。
宁亦惟睡了也才一两个小时,但也不知为何,现在没什么睡意。他眨眨眼,问梁崇:“你能不能给我爸妈打电话说我周末不回去了?我想住在你那里,等我好了再回去。”
梁崇说了行,宁亦惟又忍不住继续刺探敌情:“你和孔偬关系好不好?”
“不熟。”梁崇忽然伸手搭了一下宁亦惟的额头,好像是试温度,可能是觉得没有很烫,便把手收了回去。
“哦,”宁亦惟松了一口气,对梁崇大方一笑,“他的人品一般般,昨天还陷害了我和子睿,你不要和他过多来往。而且他很笨。”
“是么?”梁崇语气中带着一丝令宁亦惟不满的怀疑,又缓缓地说,“我听说他挺聪明的。”
“很笨,”宁亦惟激动地坐了起来,驳斥梁崇,“子睿批到了他的卷子,微分方程交白卷。”
白卷夸张了,但孔偬微分方程学得确实差,宁亦惟认为这种程度的放大是可被允许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别乱动,”梁崇一手扶着宁亦惟的背,一手按着宁亦惟的胸口,把他摁回床里,给他重新掖好被角,“乖乖睡觉。”
宁亦惟老老实实平躺了回去,看着梁崇似乎想去关灯,又偷偷把手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拽住了梁崇的手腕。
梁崇手腕有点冰,腕表的钢带子硌得宁亦惟手心疼,不过宁亦惟没松手。
“你陪我睡吧,”宁亦惟说,“不要睡沙发床了,如果你掉下来,就会把我吵醒。”
病床挺大的,能躺下两个人,也比沙发床舒服一点。
梁崇看了宁亦惟良久,俯身用手遮住宁亦惟的眼睛,或许是靠近了宁亦惟,但宁亦惟看不到,也不知道梁崇做了什么。
过了几秒钟,宁亦惟听见梁崇的声音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响起来,梁崇说:“不了。”
6.
第二天早上八点,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宁亦惟已经醒了,正精神抖擞地给周子睿发短信,两人共同在手机虚拟作法,祈祷医生放他出院,因为下午还有想上的课。
主治医生先进了门,后面跟着几个小医生和护士,宁亦惟眼尖地发现昨晚帮他擦伤口的那个护士姐姐也在。
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簿子,问宁亦惟道:“昨晚伤口裂了?”
宁亦惟对那名护士笑了一下,迅速回答:“昨晚我翻身的动作太大,裂开一点点,几乎没流血,人很正常,而且头一点都不晕。”
“是吗。”医生又走近一些,让宁亦惟抱着膝盖,仔细地替他检查右耳后的创口。
梁崇和秘书一块儿走进来,手里拎着宁亦惟的换洗衣服,恰好听见了医生和宁亦惟的对话,出声警告宁亦惟:“说话老实点。”又问医生道:“他伤口这么大,昨晚流了不少血,是不是要再住院观察几天?”
医生查看了一番,问了宁亦惟几个问题,开了消炎的药,保守地对梁崇说:“可住也可不住。不过即便不住,也需要静养。”
“医生,我的校园生活相当的静,”宁亦惟插嘴道,“我是学物理的,不需要体力劳动。”
医生点点头,道:“也不能用脑过度。”
宁亦惟噎了一下,喏喏辩解:“学的只不过是一些很基础的知识。”
梁崇抱着手臂站在一边,起先没掺和,后来看宁亦惟出院的意愿如此强烈,待医生说了些伤口护理的注意事项,最终发了慈悲道:“那就出院吧。”
宁亦惟喜悦地换了衣服,跟着梁崇走出了门,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被梁崇打了一下手。
上了车,依旧是女秘书开车,梁崇发现宁亦惟一上车又在玩手机,伸手把宁亦惟手机抽走了,按在椅背上系好了安全带才还他。
宁亦惟早已习惯了梁崇这种独裁意味浓厚的举动,拿回手机,成功地给周子睿报了出院喜讯后,很有技巧地问梁崇:“我下午两点的课,我该怎么去呢。”
梁崇温和地对着宁亦惟笑了笑,说:“你还想上课?”
宁亦惟理直气壮说:“我都出院了,怎么能逃课?”
“今天已经让你出院了,还想折腾什么,”梁崇冷酷地说,“李医生说不要用脑过度,在家静养,你当耳旁风。”
“胡说,”宁亦惟驳斥道,“我在学校一直是静静地走到教学楼,静静地上楼听课,静静地下来。再说了等离子物理导论,要用什么脑?我又不是孔偬,他学等离子物理导论才会脑力衰竭。”
车突然刹了一下,安全带勒了一下宁亦惟的肩膀,宁亦惟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和女秘书的眼神交汇了一下,女秘书眼神带着一丝怪异,不过宁亦惟没有在意。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会儿,伸出手掐住了宁亦惟的左脸:“都懂了你还上课。”
他捏的力气有点大,宁亦惟发音都不利索,依然坚持发言:“下午的课给我进校面试的朱教授上的,他只上前五节,这是最后一节了,我不去他一定会很失望,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国内等离子的泰斗。”
梁崇不为所动,似是懒得和宁亦惟多做纠缠,直接打开了笔电,开始看公司的新广告企划,边看边随便地给宁亦惟支招:“不是还有周子睿吗?让他给你请个假,就说到酒吧蹦迪被人打伤了,想必泰斗能理解。”
宁亦惟被这个不可理喻的梁崇逼得无话可说,抬眼发现女秘书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中正感到奇怪,身边看企划的梁崇发话了:“Laila,开过头了,前面路口左转。”
“哦,哦,对不起。”女秘书反应过来,马上低声给梁崇道歉,往左转车道靠。
她在秘书部工作了几年,最近因为原一秘被外派了,才调到现在的位置,开始接触一些梁崇的私人生活。有时候她要在半夜送在公司加班的梁崇回家,或在清晨陪梁崇赶赴异地谈判。她时常觉得梁崇像一个混迹在人类之中的机器人,性格、能力或者外形,都像是依照下世纪的人工智能教科书标准设定制作的,永远西装笔挺,看起来沉稳可靠,对任何人说话都温文尔雅、滴水不漏。
直到今天看梁崇对待宁亦惟的样子,她才发觉好像也不全是那么回事。
车里平静了两分钟左右,梁崇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对宁亦惟道:“怎么不说话了。”
宁亦惟看了看梁崇,嘟哝:“我想上课。”他有点忧愁,给周子睿发:“梁崇不让我上学。”
“为什么?”周子睿回消息很快,也不结巴,问宁亦惟,“你不是出院了吗?”
“让我静养。”宁亦惟一个字一个字委屈地打。
周子睿则回复:“你静静地来上课,静静地回去。很安静。”
“我就是这么说的!”宁亦惟暗自感叹周子睿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精神世界与他如此契合,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还没等到周子睿的回讯,陆佳琴的电话突然进来了,宁亦惟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拉了一下梁崇的胳膊。
梁崇的眼睛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了,他侧过脸,看看宁亦惟,问:“怎么?”
“我妈妈,”宁亦惟说,“你要帮我。”
等梁崇点了头,宁亦惟方接起电话,开了外放。
陆佳琴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宝宝,爸爸妈妈后天回家,待半天,带了新鲜的黄鱼!”
宁亦惟没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梁崇,梁崇又捏了一下宁亦惟的脸,才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关了外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陆佳琴说:“阿姨,是我,梁崇。”宁亦惟情不自禁地随着梁崇的话点点头。
“宁亦惟昨晚写论文,通宵了,现在还在睡,”梁崇的谎言信手拈来,“他这篇论文很重要,这周末要交,后天也不一定能写完。”见宁亦惟又点点头,梁崇看向宁亦惟的眼神里带了些许笑意,他又和陆佳琴随意说了几句,挂了电话,问宁亦惟:“怎么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