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40)
原本他们两个人就一直亲密得超乎寻常,如今依然如此,至少从表象上,和过去别无二致,双方也没察觉出哪里有真正的不对劲,即便偶有所察,也会归罪于是自己没掩藏好情绪的小尾巴,会赶快调整自己的状态,而不会去怀疑对方有什么小心思。
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是负负得正了。
高二下迎来了期末考试季,高中阶段的最后一个暑假也要来了。
老师已经提前预警过要补课,只能放短短的两周暑假。
薄韧打起了小算盘,趁这两个星期,他就可以挑一个好日子,带杨樵回家……不对,还是应该去杨樵家,杨樵家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才能不被打扰地,更好地感受一下。
到时在杨樵家里,他会诚邀杨樵共襄盛举,台词他也想好了:你看我们学习这么辛苦,到了暑假,就应该多体会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对不对?
杨樵会说:对。
然后他会说:例如说,来和我亲个嘴。
杨樵也许会大吃一惊,也许还会骂他有病,但到了最后还是无法拒绝他,他已经掌握了很多种撒娇耍赖的手段,杨樵最吃他这一套了,一定会接受他的所有要求。
小饼干同学想得很美。期末考试答卷的间隙里,想起这事都忍不住笑出来。
监考老师满头问号,下来看了他好几次,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做题做疯了。
刚一考完试,当天就放了暑假,并且这次成绩要等回来补课才会见分晓,让准高三生们度过最后一个快乐暑假。校方和老师都很善良,多么好的安排,多么美好的一天。
结果晴天大霹雳——
杨渔舟回来了。
参与祖国伟大边疆建设的杨工,胜利完成了水利部门的援建任务,所在工作队还立下了团体三等功,他也终于离开已耕耘出新希望的温河,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乡云州。
薄韧交了卷子,就兴冲冲去楼上找杨樵,杨樵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一瞬间精神昏迷。
以前薄韧就有点怕杨渔舟,严格说是敬而远之,严肃的高知父亲形象,离他的生活非常遥远,从小到大每次和杨渔舟见面,他都觉得有点压迫感。
杨渔舟多年来忙于工作,疏于照顾小杨樵,这一点,也让薄韧很为杨樵抱打不平,再加上初三那一年无端的分别,杨樵被带去鸟不生蛋的温河吃苦受罪,回来后大半年里,杨樵都比小学初中更要寡言少笑,明摆着是在那里被磋磨得太狠了,这都是杨渔舟这个父亲考虑不周全造成的结果。
现在杨渔舟就这么回来了,薄韧更不喜欢这叔叔了。别的不说,从此以后,杨樵更不会去他家,他也不好再去杨樵家里过夜。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是在戈壁上夜观星象,发现了有人想哄杨樵与之初吻的大计划吗?
“那暑假我还能去找你玩吗?”薄韧垂头丧气,道,“你爸也不太喜欢我。”
杨樵也正处在纠结中,对即将迎来的父子局感到惴惴不安,听薄韧这么说了,很觉得惊奇,道:“怎么会?他没有不喜欢你啊,以前他经常说你很好,还让我向你学习来着。”
薄韧的阳光显而易见,大人们也常会被他的积极开朗所感染,杨渔舟曾数次对杨樵提过,他也认为儿子这个好朋友的性格,真是很好。
薄韧想了想,记忆其实有点模糊了,说:“就是你还没去温河之前,有个周末我去你家找你玩,你爸开的门,别的我也记不得了,就记得他盯贼一样盯着我。我小时候也没乱动过你家东西吧?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那样看我。”
“……”杨樵也记起来了。
杨渔舟那时发现了他的性取向,还怀疑他有了喜欢的男生,也许因为他来往最亲密的只有薄韧,杨渔舟应该就是把薄韧当做了怀疑目标。
但那时候他对薄韧还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也或许模糊有了?不知道,反正当时他自己认为是没有的,所以被杨渔舟怀疑了,他还很生气。
那时候他的想法真的很单纯,他是喜欢男生不假,可他又怎么会打好朋友的主意?
“你想我的话,就给我发消息。”薄韧预感这两周里再不能每天都见面了,悲伤地说,“肯定是我想你多一点,你都不怎么想我,你最好及时回我微信,别让我太难过了。”
杨樵道:“我哪次没有及时回你微信了?”
薄韧道:“要看聊天记录吗?我有时候说好几句话你才理我一句,还经常不是 ‘嗯’,就是 ‘哦’,敷衍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聊?”
“我没有敷衍你,”杨樵辩解道,“因为我没有好玩的事跟你说,怕你觉得我无聊。”
薄韧道:“那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例如说你想我你爱我之类的吗。”
“……”杨樵道,“我也有邹冀同款疑问了,你究竟为什么这么爱说肉麻话?”
薄韧实话实说道:“我不觉得肉麻,都是我的心里话。”
杨樵只得道:“好吧,我也试试。”
回家的路上,杨樵很头大,他这两年一个人在云州,虽然免不了时有孤单感,但在学校有薄韧常陪着他,也得到了很多安慰,渐渐也习惯了空荡荡的家。
现在又要和父亲一起生活,竟还有点未知的恐慌。
但他已经不像之前会害怕,长大了几岁的他,开始明白了父亲那时的惶恐和无措,那晚除夕在营地宿舍里,杨渔舟问他“恨不恨爸爸”时,心里一定也充斥着相当大的痛苦。
他不再像十四岁那年,那么恨杨渔舟了,却也不知道要怎么与父亲相处,他们都要直面问题,就要把事情摊开来说,可是父亲他,现在能理解和接受了吗?
杨渔舟下午三点的火车到云州,等杨樵放学回来,他已经在家,还做好了晚饭。
父子俩一打照面,都没开口。
杨渔舟被晒得黝黑,脸颊瘦削,体格看起来却比之前坐办公室绘图纸时要强壮不少,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看向杨樵的眼神也略带着闪烁。
杨樵把书包放下,又弯腰换鞋,他已经很久没叫过“爸爸”,在温河时就已经故意不叫了,这两年父子俩打电话,他也是直接说话,很少会带上称呼。
杨渔舟说了第一句话:“考完试了?”
“考完了。”杨樵反而是两人中更镇定自若的那个,回答完还补充了信息,“我们放半个月假,然后返校补课,要补到八月二十几号。”
杨渔舟点点头,说:“吃饭吧。”
他做了四菜一汤,都是杨樵过去很喜欢的菜。
饭桌上一片安静,两人各自吃饭,没有聊天,也没有问候。
一直到吃完,杨樵要收拾碗筷,杨渔舟才说:“你不用管,休息去吧。”
“好。”杨樵就起身,回房间去了。
家里如此平静而尴尬的氛围,持续了近一周。
杨樵每天关着房门,到吃饭时间出去吃饭,吃完后再回来,继续关上房门,看书学习,上网打游戏。
其实他心里也很难受,想和父亲说说话,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始。
他四岁那年,因外婆急病,赵晚晴赶去了南方,几个月后病情稳定,她才回来,试图找到平衡为人子女和为妻为母的办法,结果是没有办法,最终在杨渔舟的妥协下,赵晚晴辞掉了工作,去了南方。
和杨渔舟相依为命的数年里,杨樵非常爱他,即使他工作很忙,杨樵也依然非常非常地爱他。
这种令父子俩都很窒息的环境,在一周后的晚上,杨樵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吃过晚饭后,杨樵又在房间里看书,看得好郁闷。
薄韧发来了微信。
任意球专家:老婆在吗?
木头:干什么?
任意球专家:我好想你啊。
木头:我也有点想你。
薄韧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
这还是杨樵第一次在微信里说想他,往常他说想你,杨樵常常就不理他了。
任意球专家:是不是和你爸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