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于室(15)
但他一间一间房门推开来看,都没有找到温常世的踪迹。
也不在客房、书房、主卧、小会议室、小客厅。
喻霁手脚冰凉,一扇房门推开了又再开一扇,心里酸得要命,暗暗地骂温常世死哪儿去了,他爸都走了,怎么还不出来,是要急死他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喻霁下了楼,又忍不住去检查了车库和保姆房,才推开客厅和后院连接的门,走到室外去。
天黑黢黢的,海风都是凉中夹热,从悬崖下抚上来。
喻霁走了几步,觉得院子里也没人,手和脚都有点软,走在鹅卵石小道上,险些跪下来,他走到狗屋边,温常世也不在。
“温常世。”喻霁轻声叫了一句,他大声都不敢。他怕被人听见。
喻霁是软弱的,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这么无能,劫后余生也不能让他开心到哪里去。
他沿着步道往前走,精神恍惚了起来,忽然间,他的手被人抓住了。温常世的手很热,一下就让喻霁的手不那么冰了。
温常世低头看着他,微皱着眉问:“叫你怎么不应。”
喻霁点点头,又猛然张望着落地窗后面,怕他爸杀个回马枪。
温常世看出他的惊惶,没说什么,只碰碰喻霁头顶,告诉他:“你爸走了。”
第20章
温常世把喻霁强行拉上楼,推进浴室的淋浴间里,开了喷头,对着墙冲。
喻霁赤着脚,水淌到他脚边,他瑟缩了一下,回过了些神,转头看了看冲在大理石墙上的水,慢吞吞地说:“你站这儿我怎么洗。”
温常世没不高兴,对喻霁说了“早点睡”,就出去了。
喻霁洗了澡出来,收到了张韫之给他发的照片,是他外公血液的检验单,还有两个未接来电。喻霁给张韫之回过去,张韫之语气十分凝重。他告诉喻霁,药物检测有不少指标呈阳性,邵英禄确实在给喻老先生用不该用的药,且剂量不小,不能再拖了。
喻霁挂了电话,实在不想睡,也睡不着,便走到了楼下去,坐到客厅沙发上,看落地窗外的满月。
他想不明白,邵英禄要威胁他,只要把外公和他隔离开来就好了,何必给一个本来就病重的老人用这些药。
喻霁在黑暗里坐着,身后楼梯边的壁灯突然开了。喻霁回过头去看,温常世站在灯下看着他,又慢慢走过来。
待温常世走近了,喻霁才看清他脸上的不悦。
温常世不怎么客气地问喻霁:“不是让你早点睡?”
“睡不着。”喻霁移开了目光,轻声说。
客厅摆钟敲了十二下,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旧的一天带给喻霁的阴影,却依然罩在他身上,蒸不散甩不脱。
温常世低头看着喻霁,过了一会儿,才问:“怎么?”
喻霁摸不透温常世是真的想知道,还是礼节性的问话,便抬眼看了看温常世,却发现温常世可能比他想象中要更关心他。
温常世的眼神还挺认真的,比刚认识那会儿,跟喻霁说话时,要认真得多得多。
喻霁晃晃神,开口告诉温常世:“我外公的化验单出来了,不好。”
他把张韫之告诉他的话又简述了一遍。
有很多专业名词喻霁都记不住,他又心不在焉,说得糊里糊涂的,温常世也没显出不耐心,安安静静听他说完了。
喻霁忽然想起喻幼怡的婚礼视频来,在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在教堂那一场纯美的婚礼。
“我妈妈……”喻霁说了一句,不知该怎么表达,又闭起了嘴,过了半晌,才对紧盯着他的温常世说,“算了。”
“我知道。”温常世说。
喻霁呆呆看着温常世,温常世从外貌到脾气,都看不出半点耐心,应当是不允许下属说废话那种老板。
但喻霁觉得温常世今天算是很耐心了,因为温常世又对喻霁补充:“你想说什么都行,我听着。”
喻霁定定看了温常世几秒,说:“那我随便说说。”
他对温常世有一种很奇异的信赖,因为温常世是局外人,意志坚定,或许无所不能,才让喻霁觉得现在说点不会和别人说的话,也不太要紧。
“我小时候跟韫之一所学校,”喻霁说,“当时我外公身体还没有这么差。他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房子里,常常来看我。那时候我爸整天上新闻,在哪儿又泡了一个女明星,有了一个私生子。
”宜市这么小,我就算每天在学校,也不会不知道。韫之就劝我人各有命,不是每一个小孩和父母的缘分都很深。韫之和他父母的缘分也不深,他说至少我还有我外公。这是上天额外赐给我的,他连外公都没有。
“你不要看我总在外面玩,我只有韫之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韫之比我大几届,他出去念大学之后,我就只剩外公了。
“韫之回来的前一年,我外公确诊帕金森以后,邵英禄就让他住进了那间疗养医院。起先外公还能认出我,后来并发症多了,渐渐就认不出来了。我穿着我妈妈的衣服,他才能稍稍想起一点东西,但也不多。
“如果只有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
喻霁停下来,不再说了。
他孤独又局促地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穿着昂贵的睡袍,左手搭在右手上面,无名指上的红痣小小一点,鲜艳得让人想伸手去碰碰,看看是不是真的。
喻霁怕的事太多了,怕外公命不久矣,怕邵英禄逼他太紧,怕温常世被发现,怕温常世变回去就不认账。
“我不是要你怎么样。”喻霁说。
他本意不是和温常世装可怜,说着说着倒真的有点可怜了。
“我知道。”温常世又说。他坐在离喻霁不远处的另一个沙发上,腰背很直,注视着喻霁。
喻霁被温常世看得面热,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急于让两人的气氛变得不那么暧昧,眼睛四处瞟着,满心只想转移话题。
看见桌上摆着还没收好的扑克牌,喻霁伸手指住了,装作轻松地对温常世说:“不如玩个牌。”
“玩什么?”温常世顺着他说。
“德州啊,”喻霁站起来,把牌堆到一起去,洗了洗,对温常世道,“好不好?我睡不着。”
温常世点点头,喻霁就发牌了。
喻霁一开始的牌运好,他赢了一局,上下打量温常世一番,说温常世现在浑身上下没点儿值钱东西,就去拿了便签纸,写了一张“猪头”,硬生生贴在温常世手背上。
第二局又是喻霁赢,他写了一张“黄世仁”要贴温常世脸上,温常世躲了一下,他还来劲了,拉着温常世的肩膀非要贴。温常世拗不过他,允许他贴十秒。
喻霁不敢太过分,数到十,没敢拍照就揭下来了。没想到温常世对便签的胶带过敏,皮肤上红了一小片,喻霁凑过去看了看,又用手碰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不是啊,怎么比我还娇气。”
温常世冷冷看着他,让他发下一副。
喻霁这天的好运气到这里就到头了。温常世赢了他一次,喻霁撕了一张便签纸,企图蒙混过去:“轮到你写了。”
温常世拿过便签,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对喻霁笑了笑,道:“今天张韫之告诉我,你前几年经常跟人玩德州脱衣扑克。”
喻霁立刻骂了一句脏话,又忍不住笑了,说:“他也好意思说。”
还是在喻霁刚上大学的时候,某一次他和张韫之出来玩儿,碰到了张韫之的哥哥张韫启。
张韫启对张韫之的态度不怎么样,喻霁便替好友出头,对张韫启说今天不赌博,谁输了谁把衣服脱了。
最后,众人围观之下,张韫启输的眼睛都红了,就差内裤没脱时,喻霁一丢牌,说今天到此为止,跑了。
后来邵英禄还给喻霁打电话,叫喻霁行事收敛点儿,别太过分,让他不好做。
“就玩这个吧。”温常世指了指喻霁肩膀,命令他,“先把外套脱了。”
喻霁睡袍外面罩了一件外套,他看了温常世一眼,干脆地把外套脱下来,丢到一边,说:“行啊。”
他又要洗牌,温常世从他手里把牌拿了过去,说:“我来吧。”
“你不信任我。”喻霁佯怒道,想要抢牌,被温常世看一眼又了收手。
“对,”温常世坦荡承认,“不信任你。”
下一局喻霁又输了。
“脱吧。”温常世从容不迫地把牌翻出来,给喻霁看。
喻霁盘起一条腿在沙发上,瞪着温常世:“你这是哪里来的中年臭流氓腔调。”
他眼睛转了转,又说:“睡袍带子也算一件衣服。”
说罢将带子解了,丢到地上去,先斩后奏。
温常世让着喻霁,说:“行。”
接下来一把,喻霁坚持要自己发牌,不料仍旧没赢。
温常世这回话都没说,等着喻霁自己脱。
喻霁手抓着睡袍衣襟,默默看了温常世一眼,权衡利弊后,决定好赖账。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他手撑着站起来,动作迅速地想上楼,还没经过温常世,手腕就被温常世抓住了。
温常世拉了喻霁一把,喻霁重心不稳,又跌回沙发,对温常世怒目而视:“干什么呢。”
“愿赌服输。”温常世提醒喻霁。
“哦,”喻霁死皮赖脸要把手腕从温常世手里抽出来,说,“反正我不脱,要脱你帮我脱。”
看温常世没动作,喻霁又说:“你不脱我走了。”
他还没站稳,被温常世拽了回去。
温常世不让他走,又不碰喻霁,好像真的只不过在等喻霁兑现承诺。喻霁跟他对看了一会儿,抓起了温常世的手,放在自己扯乱了的衣襟上,说:“真不帮我脱啊?”
温常世手被喻霁拿着,中指和食指碰到了喻霁胸口的皮肤,但没有移动。他的指腹都很热,喻霁本意是开玩笑,可和温常世贴近了,身体就被温常世带热了。
“喻霁,”温常世问喻霁,“你和别人玩儿也这样?”
喻霁愣了愣,突然笑起来了,他眼里都是揶揄,反问温常世:“小张没跟你说前因后果啊?”
他抬起手,按在温常世肩膀上,温常世依旧看着他,喻霁凑过去,嘴唇靠近了温常世,在离温常世只剩一点距离的时候,喻霁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也或许十多秒,温常世先低下头,碰住了喻霁的嘴唇,他吻得并不急切,很轻柔。
像喻霁这样很少被爱的人,便觉得那些可以被家人爱人珍惜的幸运儿的日常生活,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等温常世从喻霁身上起来时,喻霁睡袍全散了,上半身露在昏黄的壁灯灯光下,温热白皙,只有关节和锁骨泛着粉。他懒散地躺着,腿曲起来一些,半睁眼睛斜睨着温常世,用十分轻软的声音问:“温常世,什么意思啊你。”
喻霁没有回答温常世的问题,温常世却似乎已经知晓了答案,他同样避开了喻霁的提问,说:“上去睡吧。”
“走不动。”喻霁开玩笑似的伸手,得寸进尺跟温常世索抱。
温常世站着看看喻霁,真的俯身用力,把喻霁抱了起来。
喻霁头一次被人打横抱,一时愣住了,温常世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抬手圈住了温常世的脖子。
刚才他本来还想问问温常世,他们这样算什么关系。但身体悬空的一刻,喻霁又觉得不重要了。
温常世像喻霁人生的一条岔道,从他夜跑那一天,他走进去,踩过荆棘挂过彩,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路是不是真的通往终点,又不甘心后退,只好一个劲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