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入温床(47)
谢东城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话。
他愣了好几秒:“好看。”
这是谢东城记忆里,他跟游子意少有的工作之外的对话。
然而后来,他的人生发生了一些意外。
吴叔去世了。就在这套方家园的小房子里,死于突发的脑溢血。
吴叔养了他十几年,但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在谢东城五岁时平凡的一天,平凡到他上午甚至还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了泥巴。
当太阳升到正南,他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带到了一个大院的门口。
他们跟他说:“爸爸妈妈去买个东西,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然后,谢东城等到了天黑,他们都没有回来。然后他被巡逻的保安发现,送进了他身后的大院里。
他的人生自此被交接给了福利院里的一帮护工。
与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相比,谢东城的痛苦更为具体。因为五岁已经是个隐约能明白分别的意义的年龄。
他那时很羡慕小柳。小柳在不到两岁的时候就来了福利院,还不懂什么叫作分别。他早把福利院当成自己真正的谢东城却没有办法这么劝自己。
福利院门口有一块巨大的空地。每到下午,护工们就会把会走路的孩子都扔到这里,让他们闹作一团。在幼时的谢东城看来,那块地比他曾经的家还要大。但是他却找不到一个藏身之处。
他长久地站在来时被丢下的那条小路的尽头,等待一对男女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表情朝他跑来。
然而一个月后,五岁的谢东城才意识到了那或许已经是一次永别。
他在十二岁的时候才离开了福利院。领养他的人姓吴,后来谢东城就叫他吴叔。
谢东城对吴叔充满感激。因为七年来,他总是被人挑选,然后又被不同的人放弃。他长大后明白了,一个年龄大、胃口大也不算可爱的孩子永远不是领养人的首选。
他们大多偏爱那些还在襁褓之中不会走的婴童。正如他们喜欢小小的猫狗一样,不仅样貌更加可爱,也容易培养感情。
而他总是阴着一张脸,在福利院沉默地像一条机警的小野狗。
方家园的这套房子,是吴叔唯一的房产,是当年他在造船厂工作时,厂里分的房子。他不善争辩,也不喜欢跟别人发生什么纠葛,大家就把最差的顶楼留给了他。
而十二岁的谢东城已然很懂事,也很听话。他来到吴叔家里之后,主动提出自己睡客厅,把卧室依旧留给了吴叔。
但在谢东城二十一岁这一年,吴叔也离他而去了。他晚年就恶疾缠身,谢东城为此花了不少钱,他打工赚到的钱基本都贴补了家用。
以至于吴叔去世之后,他掏空家底都凑不齐丧葬的费用。
他无人可以求助,最后战战兢兢地跟游子意开了口,说自己遇到了困难。游子意甚至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当着面就从包里点了五千块现金给他。
谢东城万分感激,这才给了吴叔一个比较体面的结局。
这也成了他后来请游子意住进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当游子意住进他的家后,他却发现事情总是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比如,他的心跳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衡,有时候跳得很快,有时候很重,让人摸不清规律。
游子意会眯着漂亮的眼睛跟他开有些过火的玩笑,会趴在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会在醉酒后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
谢东城逐渐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游子意的每个举动,都像是无法被观测到的巨大陨石,突然降落到他的世界里,引起巨大的声波和躁动。
他无法分辨这种躁动的来源,但却会在梦里和游子意重逢。
梦里的游子意会用腿缠着他的腰腹,用鼻尖抵着他的额头,然后在他的眉间落下一个个柔软的吻。
梦里他的身体会像过电一样酥麻。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对游子意有了无法抗拒的欲望。
若不是他在冬夜里接到了那个来电,他可能会幻想,自己将和游子意一直这么过下去,哪怕是以朋友的关系。
那是一通海外的来电。谢东城第一反应以为是诈骗电话,直接挂断了。然而没过一会儿,手机又孜孜不倦地振动了起来。
他把那个电话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五秒后,他知道了这个电话的主人。
居然是游庆。游子意偶尔会提到的那个父亲。
在那一瞬间,他紧张到无以复加。他以为游庆发现了他的龌龊想法,来找他兴师问罪,怎敢肖想他的儿子。
甚至在那一刻,谢东城疯狂地在脑子里回想,自己是不是哪天在谁面前将心事说漏了嘴,传到了游庆的耳朵里。
结果狗血八点档的剧情没有发生。游庆没有甩出一百万,让他离开他的儿子。
他只是问:“游子意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有些怨我,就托人找到了你的电话。”
“不过你让他放心,我安顿好会回来找他的。”
游庆的语气云淡风轻,还提了一嘴他们在海外的生活,甚至说到了游子衡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偶尔的思念。
谢东城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只能顺着他的话应了两句,然后就是沉默地听着。
游庆没有问一句关于谢东城的事。仿佛只当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传话筒。
谢东城在那个深夜里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自大。
在游庆眼里,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游庆不在乎他和游子意的关系如何,也不介意游子意在他家里住着。哪怕他们真的有什么,游庆也有把握可以随意把游子意从他身边带走。
就像他在那通留给游子意的语音短讯中说的那样。
那是一种笃定的、来自有钱人的倨傲。
也是挂掉那通电话的一瞬间,谢东城才明白,为何那晚在南郊酒会时,他听到许卓跟他说的那段话会那样愤怒。
他气的不是许卓的狂妄和尖酸,而是他在心底知道,或许许卓说的才是对的。
——“游庆去了海外,这你应该知道。他那个后妈的家里,在海外也算有些产业。所以游家重新发家,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他还会留在这儿开这个破餐厅吗?”
他们想东山再起很容易,游子意或许随时会走。就算带他走的不是游庆,也可能是盛川。
这是谢东城逐渐领会到的道理。
而当去年的除夕夜来临,他看到游子意去阳台接通了那个熟悉的来电后,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再次高悬到了嗓子口。
谢东城一直都知道,游子意睡不惯他的小木板床,他在客厅常常听到他半夜翻身的声音。游子意也用不惯他那个狭小的浴室,每次总是草草冲洗就匆忙擦干身体出来。他更是不止一次说过,他讨厌风吹雨打,他想赚钱想摆脱这种环境。
游子意说得对,他们不是什么霸总小说的主角。而他甚至没有资格成为霸总小说里一个拥有姓名的配角。
他这种人,是主角们在车厢后排接吻时,贴心地打开音响的司机;是主角发生意外时义不容辞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炮灰。
相同的性别,已经是他们之间最薄弱的屏障。
游子意不可能跟自己一样,一直蜗居在这不到六十平的小房子里。
游子意翻身跨坐在自己腿上的那一刻,他的身影与梦里完美重叠。
第二日清晨,他长久地盯着游子意的脸。然后在游子意醒来之前,他选择了退后。
游子意是自由的燕尾蝶,他却独自作茧。
谢东城不是会及时行乐,想爱就爱的那种人。对于爱他总是过于小心翼翼。因为他不知道,会不会下个路口,他又是被丢下的那个。
五岁之后的七年里,谢东城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父母不爱他了,才会把他扔在那里。
他猜想是不是自己早上多吃了一个鸡蛋,让妈妈不高兴了;还是他在路过一家蛋糕店的时候,走得慢了些,挡住了身后的爸爸;亦或是他没有把洗干净的衣服拧干,滴了一地的水点子,让他们不满意了。
谢东城笨拙地回想着自己做错的每一件事,试图找到问题的答案。但是他还是无法断定,他是在哪个瞬间失去了他们的爱。又或许是这些瞬间累加到了一起,让他们在那个午后终于下定决心放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