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蝴蝶(79)
他当然知道这句玩笑话事实上是对方不着痕迹的好意:“嗯。就半杯,喝完就睡了。小感冒,周末回伦敦再处理吧。”他挂断了视频,一口闷掉不知第几个半杯,从窗台上跳下来,头昏脑胀地去洗漱。
感冒大概就是他最近飞来飞去搞得免疫力低下才染上的。拖拖拉拉反复发热,七八天也没能痊愈,热度退了,咳嗽却压不住。
所以场地考察完毕之后,他并没有着急回国,未免再折腾一趟彻底病倒,不如留在欧洲等大部队。
“今年你倒是往家里跑得勤。”吴菲菲问,“怎么就你自己,幼青呢?最近他有什么新作品没?”
“……在纽约……咳咳……”他急忙喝几口茶压了压咳嗽。
“跑去纽约做什么?办展?还是有别的工作啊?纽约艺博会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没有,去玩的。”
见他兴致索然,吴菲菲也没追根究底,丢下一句你不舒服就再去睡一下,而后便转身回到自己的画室去。
他在伦敦的家中,无视了家人质疑的目光,浑浑噩噩享受了几日清闲,等来了成墨来消息:“准备去威尼斯汇合吧。”
阮幼青是被家政阿姨的尖叫声惊醒的。
张开眼睛便看到门口的妇人靠着墙,一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摸手机。而后语无伦次地对着手机喊:“救,救护车吗!”
阮幼青虽然没带助听器,但看到她惊惧慌张的样子,加上那几声尖叫和一句救护车,还是能猜到她在做什么,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示意对方自己没事。
他低头看到他趴过的地板附近血迹斑斑,摊开手,指尖与手心里都是被飞溅的玻璃渣划伤的痕迹,一碰就疼。左侧睫毛有点黏,往斜上方看的时候,他看到了睫毛尾巴上血液的结块。
怪不得昨晚会做那样的梦。
“阿姨,不要紧的。”他回头看一眼一地狼藉的工作间,“都是我不小心弄碎的。”
闹了个乌龙,阿姨边冲手机里道歉边替自己顺气,不断重复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阮幼青安抚好阿姨拿起扫帚准备打扫昨晚一时失控造就的战场,却被阿姨一把抢过工具:“哎哟我来我来把,这些都不要了对吧?啧啧,这么漂亮,真是可惜了……你赶快去洗洗干净,你看你脸上手上都是血,洗干净了出来我给你消消毒包一包。
在地板上睡了漫长的一觉,洗干净一身血污,体验过短暂地失去理智之后,阮幼青终于觉得饿了。仔细想想,从美国回来的当晚吃过一碗面之后,自己就再没好好吃过东西。
他狼吞虎咽,吃光了阿姨做的一桌子菜。
阿姨很体贴,只是替他的伤口擦了碘伏,贴上创可贴,没有多问什么,只叮嘱他手心那道比较深的伤口这两天尽量别碰水。
在阿姨离开之后,阮幼青回了一趟慈清。
他的状态不大好,手心的伤口让他不能打开电窑继续做玻璃,以至于整个人莫名焦虑空虚,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快节奏生活中的年轻人普遍会遇到的迷失感,可对他来说却有些陌生,所以他回到外公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踏踏实实在窑厂帮了半个月的工。
“怎么不去弄你的艺术。”外公的身体比同龄人硬朗,其实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但他闲着也是闲着,尤其是去年去看了阮幼青的个人展,似乎是燃起了莫名的胜负欲,没事总研究着做点什么以前没做过的东西出来。
“你这个也是艺术。”阮幼青喜欢看他带着花镜画胚,多少年了手都不抖。
老头猛一低头,花镜从鼻梁上滑下去一厘米,他就从镜框上头看人:“出去学的油嘴滑舌的。”
“这是说话技巧。让别人听着舒服。”他低头笑笑,耳濡目染了这么久皮毛还是学得会的。
“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别老跟着我,多大了都,烦人。”外公放下手里的胚,看了一眼他额头上几近痊愈的痕迹,“创作要是遇上瓶颈了,就搁在一边,去干别的事。或者去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
“如果是别的瓶颈呢。”他下意识问道。
“……阮幼青!?你谈对象了?”老头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不行么……”阮幼青被他骤然抬高八度的语调吓了一跳。
“你要是喜欢人家姑娘,就好好谈。你要是不喜欢,别为了结婚去糟蹋人家。”外公脱下围裙起身,瞅了一眼周围确认没人才继续说下去,“我现在也想通了,我还能活几年啊,你都这么大了,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你关起来。跟谁都行,你喜欢就行,别整的清心寡欲的,活给江家那混小子守寡似的。”
看老头一副认命的样子,阮幼青心情有所好转。从考上大学开始,外公就时不时旁敲侧击他谈没谈女朋友之类的,阮幼青从来不答,老头后来也就不问了。
“守什么寡,人家活得好好的。”不是外公提起来,他险些忘了原本回来也是顺带兴师问罪,“当年他找过我吧,你都给拦下了。”
“哟,这是又联系上了。”外公看起来并没有丝毫心虚。
“嗯。”
“还活着呢?这都多少年了……我看那个心脏移植也九死一生的,换下来也不见得活多久。那小子看着病怏怏的还挺顽强。”
“活得好好的。我前一阵子去纽约见到他了。”阮幼青陪外公从窑厂往回走。慈清格局没怎么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至于让许久没回家乡的人迷路。
“……别跟我说你们那档子事,我懒得管,也不爱听。”外公快走几步甩开他。阮幼青忍不住笑笑,追上去。
“他可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朋友,如果我有个亲哥哥,也不见得能对我那么好。要不是他,你都不知道我耳朵有问题。”
老头听到这里停住脚步,狐疑地看他一眼:“那你们是……”
“我们没什么。不是他的事。”
外公从来都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听到这句话如释重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走吧,想吃什么?”
“带鱼。”他们祖孙久违地一起绕了个远,逛了逛菜市场。
“谈了女朋友合适的话就带回来坐坐,人家知道咱家里的情况吗?要决定一辈子在一块儿了就早点交代,别瞒着。”
“不瞒。”
“人家姑娘家里也没意见?不过现在好像不用处婆媳关系也算个优势是不是?”
“没意见。他跟谁都能处。”
“工作做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父母做什么的?”外公边给鱼开膛破肚边八卦,像是要把对方家底问个干净。
“开画廊的。父母都是画家。”阮幼青照实说。
“画家好,画家好,别觉得你搞艺术是又穷又不务正业就行……你们俩认识多久了?你去拜访过了没?没空手去吧?”那几条光溜溜的银色带鱼唰啦一下子入了锅。
他往后躲了躲油星:“认识两年多。去过,带了茶叶。”
“先前的饺子就是包给她吃的吧?口味那么轻,哪里人?”
“英国长大的,父母也在那边。”
“啧,一个人在这儿啊……怪不容易的。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我见见……哦,要是小姑娘不爱跟老头聊天,你带她见见你妈妈也行,别让人家觉得你怠慢她。”
“没有,他跟谁都能聊,而且比我大几岁。”想起那些上了年纪的业界泰斗,不如说唐荼特别擅长跟怪老头聊天,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有点误会,得过一阵子才带的回来。”
“年轻人,吵吵闹闹正常,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你就让着她点。一辈子那么长,两个人走到一起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遇到阻碍了怎么越过去。两口子吵架就像咬了舌头,再坚强的人也疼得掉眼泪,但还是得好好养好伤,继续好好吃饭。”外公难得跟他谈感情,阮幼青就抱着胳膊在旁边安静地听他这些朴实的陈年老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