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子蝴蝶(11)
外公见他不想开口,便打开了电视听戏,阮幼青摘下助听也隐约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悠扬戏嗓,一边喝茶一边盯着蒙了尘的烛台形水晶吊灯发呆,这灯和屋子老旧的装修风格一点都不搭。
“幼青!”外公忽然一巴掌落在他肩上将他拍醒,老人家身强体健,手劲儿一点不比年轻人小。
外公指着门口的衣架,他看到自己外套的口袋亮起来,又暗下去。
这个时候是谁找他?他取出手机,点开了微信,这才发现不止一条,一连串的消息都是群发祝贺新年的,有些不相熟的同学,也有学姐,项羽,还有陆真。陆真那条张嘴就是“幼青哥哥”,一看就是陆可可的口吻,还带了可爱的小兔表情。最近他偷了些空闲又吹了几只兔子,小姑娘看到喜欢的紧,可牢记着玻璃器物不能乱碰,也只围着拍拍照。
阮幼青选几个有来往的人回复了祝福,只是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而已,反正今晚每个人都会被类似的信息轰炸,图个热闹,没人真在意谁的是原创又有谁的是模板,哪个假意哪个是真心。
——记得给导师单独发一条。
项羽提醒他。
应该的。他们雕塑系的导师姓王,排在列表的末端。他划了一下屏幕,唐荼的名字从屏幕底端飞了上去,阮幼青一愣,又将他缓缓拽回正中央。
——新年快乐。
虽然他们只见过两次,但是他也私自将这个人划分在“保持联络”的范围里。
或者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或许因为唐荼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他为何语速异常慢,好像他本就应该这样说话似的,他们的交流顺理成章。唐荼也没有问阮幼青任何关于听不清是什么感觉,助听器多少钱之类的问题,仿佛这些都不重要。
当年就连项羽都好奇过地做过实验,那还是两人成为朋友没多久的时候,他让阮幼青站在原地不要带助听器,他一步一步后退看看退到哪里是阮幼青听力的界限。
项羽没有恶意,他是个善良又天真的小孩,他与很多人一样仅仅是好奇掺杂着关心,他每后退一小步就要重复一句:“这样听得到吗?这里听得清吗?”
阮幼青不觉得很生气,却也忍不住有些心凉。但他还是配合着他点头,点头,最后摇头。若换作别人他也许一开始就会选择摇摇头直接终结这场游戏。
每个人都有些毛病,有人近视,有人散光,有人跛脚,有人恐高。他只是耳朵有些听不清而已,可大家总觉得他不一样。
——新年快乐。最近做什么了?
唐荼很快便回复他。
——杯子之类的,没什么时间做自己的事,只做了几只兔子。
他打开相册想发几张照片给对方,挑来挑去也选不出哪个能媲美展厅里的那只,最终还是放弃了。明明用肉眼看的时候没觉得这样糟糕。
——下次见面能让我看看么。
唐荼问。
——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阮幼青是想见见他,最近他在考虑专心做玻璃的事情,心里却生出许多疑问。
他捏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便去洗澡,外公向来早睡早起,他怕影响老人家,不到十点也爬上了床。新洗的床单还带着洗衣粉的味道,让人无比安心。他不由自主想到那瓶有点奢侈的香水,如果春节前发了奖金就买一瓶好了。
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屏幕上的号码很奇怪,是他没见过的长度。他不确定是不是诈骗电话,可这个时间未免也太敬业,骗子不需要休息么?
他按下接听键将听筒贴上耳朵却谨慎地保持沉默,通话的另一端隔了好久才出声:“喂?听得到吗?”
虽然声音有些失真,但他还是轻易辨认出声音的主人。
“听到。”他说。
“听到也不说话。”对方轻笑:“我刚刚在跟其他人吃午餐不方便回复你的消息。”
“午餐?”阮幼青一愣,看了一眼早已黑透的窗外:“你在哪里?”
“在伦敦,来拜访一位年轻的画家。”唐荼答道:“诺亚.布朗。新一届红山沙龙金奖的获得者。”
阮幼青虽然没听说过这个人名,但红山沙龙还是略有耳闻:“抱歉。打扰你了么。”
“不会。我下个月回去,我们见一面好么?”唐荼发问的姿态不高,语气却不显得谄媚,阮幼青点点头挂掉电话不想多做打扰,却忽然想起对方看不到他点头。这个习惯改了很久也改不掉。他打开微信郑重回复了一句:好,下个月见。
阮幼青新年有三天假,陪外公待足了两天,他提早回去威尼斯工坊想做点什么。
集装箱里除了正午时分,其他时候都很冷。他推门进去忍不住缩缩脖子,却看到傍晚昏黄的光线里纱帘后影影绰绰。
居然有蝴蝶在这个时节破茧。
他悄声掀开半透明的帘子,发现还不只一只。不过两天不在而已,两只淡黄色斑纹的柑橘凤蝶也就罢了,居然还羽化了一只青凤蝶。他不太辨的出是哪个亚种,可这抹透光的青绿色该是在南方地区才有的。这只顽强的小东西驻在一朵淡紫色的风信子花瓣上,双翅翕动,像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他去那间简陋的工厂食堂里翻找,角落里有一只表皮已经开始皱缩的甜橙,切开看了看还有些水分,便端了玻璃小碟子回到屋子里,将甜橙丁转移到叶片上。
其实该放它走的,说不定会往南飞,飞到更适宜它生长的地方。阮幼青近距离盯着它薄弱美丽的翅膀,这位新室友很惬意,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惊慌。
“明天中午我帮你打开窗子。”他说话的时候花瓣动了动。
自元旦他主动打扰了唐荼,对方就偶尔问候他,顺便问一些他的近况与工作环境,例如在哪里吹制玻璃,材料和工具,有没有人帮忙之类,公司在哪里,住在哪里。
阮幼青说自己住在老工业园区里一个叫威尼斯玻璃工坊的地方,唐荼好久没有回复,阮幼青猜想他压根没听过这个区,生活不便,环境不美,也没什么出名的地标。
——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最后唐荼这样说。
但阮幼青不当真,“有机会”这个词意味含糊,多数时候是个客气的推脱。
可一个星期后唐荼却真的出现了。
车子驶入工业园区,空气似乎比市区还要浑浊,唐荼隔着车玻璃看着有些破败的街景,许多厂房看上去岌岌可危,工人们穿着各式工作服带着脏兮兮的手套吆来喝去。他从没来过这里,应该说他自回国,几乎没有出过三环的区域。
“老大,确定地址没错吧?那个阮幼青住在这?”张文彬开始心疼车子,年久失修的路面并不干净,时不时有小颗粒被车轮卷起击打上底盘的声音,他开得极慢:“啧……什么路啊这……”
看到威尼斯玻璃工坊的院墙,唐荼让张文彬将车停在外面等,自己裹了裹风衣下了车。张文彬也跟着下来,摸了一下车顶感叹:“唉,眼瞅着这就一层灰了。”
唐荼没理他,径直走进大门去,见到了几个年轻的工人。他们的工作皮围裙看上去像一个世纪没有清洗过。他礼貌地叫住他们:“不好意思,请问阮幼青是在这里么?”
两个工人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画风不太一样的人,指了指远处的灰房子:“在那。”
唐荼看了一眼,不禁心惊,那房子看上去比仓库还简陋,这,能住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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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嘿……
第10章 笼中鸟
绕过院子里一堆正在打包的杯杯盘盘,唐荼发现灰色房子门上挂着锁,里面根本没有人。他疑惑地转身看了看给他指路的年轻人,远远的,那人伸出胳膊往他左边指,他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除了一只集装箱靠着墙壁,再没其他东西。
边角有些锈迹的集装箱门户大敞着,他狐疑着走近,一张深色的床和铁艺桌子映入眼帘,不需进入,站在门口所有的摆设便可一览无余,桌上一盏台灯,桌下一台年代感满满的油汀电暖器,角落里叠放着两只行李箱,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