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矜持(48)
像是被戳到了逆鳞,夏父反映强烈地竖起眉毛,怒气腾腾地走到夏郁跟前咆哮起来,“我让他做对的事情还成我的错了?我让他娶妻生子我错了吗?他做了大错特错的事情我没有不管他、而是尽力把他往正轨上带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没有错我又为什么要反省?!”
他声音越说越大,额角也暴起了青筋,还一边说,一边用力戳着夏郁的胸口:“你还想用你哥来威胁我?怎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吗?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现在翅膀硬了反过来威胁你老子了是吧?”
“夏郁我告诉你!”
“你老子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我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你们所有人!”
夏郁再维持不住之前的镇定,他感到了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
他怔怔地看着理直气壮的父亲,诧异道:“夏昭都被你逼得自杀了,他都自杀了你还觉得你一点错都没有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愧疚吗?”
“愧疚?”
夏父怒火中烧,手指指着夏郁的鼻子,“我要是愧疚我就不会跟你妈生你!”
夏郁愣愣地、一言不发地站着。
夏父再次凑近,眼睛对着夏郁的眼睛:“我告诉你夏郁,人活在这世上就该做正确的事,别跟我提什么本性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人之所以是高等动物就是因为能克制本性!而作为男人第一重要的就是责任!大到对国家,小到对家庭,在这些东西面前本性算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我不让家里提他的名字不是愧疚,也不是后悔,是因为提他一次我就冒火一次!”
“他是我夏远航一生的败笔,是我们夏家的耻辱!”
“我只要一想到我尽心尽力培养长大的儿子竟然是个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对国家毫无用处对家庭毫不负责的人我就觉得难堪!”
“想到他我脸都觉得疼!”
夏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父亲,有种后脑被打了一棍的感觉。
以往的认知在这一刻全被推翻。
他以为父亲是愧疚的,因为愧疚,所以才不愿提起,不愿再揭开伤疤。
他也以为父亲是后悔的,否则怎么会对夏奕这么慈爱?这么和颜悦色?他甚至一直以为父亲是在变相地通过对夏奕好,来弥补夏昭。
还有自己为什么会出生他也猜到了,他知道爸妈当时肯定是存了大儿子废了再养个小儿子的心思,他知道的,但没关系,毕竟他们这个岁数了,思想不同,当时的大环境跟现在也不一样,他可以体谅他们的想法。
甚至父亲从小不让他跟男生玩、他大了又老催他找女朋友这些,他也都能理解。
他以为他们这么对自己是因为夏昭的死让他们怕了,怕自己也是同性恋,怕自己也跟夏昭一样走上一条难走的、悲剧的路,所以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防备起来。
他以为所有的“防备”追根到底是出于爱、出于保护,即使方式令人难受,他也还是全忍了。
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不是他想的那样。
竟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夏郁吞咽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诞无比。
他喉咙干涩,声音也有些沙哑:“哥哥不过是喜欢同性罢了,这又不是罪大恶极的事情,至于这样吗?”
夏昭是同性恋的事情父母亲没有明确说过,但他们的做法和态度实在太明显,一看便知。
再加上夏郁在夏昭留下的书里看到过另一个男性的签名和笔迹,以及阁楼上那个有科比签名的篮球,明显不是夏昭会喜欢的东西,应该是他买来送人的,只是一直没能送出去。
夏郁觉得他们家除了夏奕,其他人对夏昭的性取向应该都心知肚明。
只是不想影响现下的生活,所以才默契地没提。
果然,他说出来后父亲惊讶都没惊讶一下,看来早就知道他猜出夏昭性向这件事了。
看着像是被吓到的儿子,夏父忽然长叹了口气。
他把手搭在夏郁的肩膀上,脸上的愤怒缓和了许多,声音也没刚才那么大,甚至有些语重心长道:“不管大错还是小错,都是错。但错是可以改的,我劝过他那么多次,也给他指了那么多正确的路,可他就是想不通,脑子也转不过来。不是我逼他,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我也是为你好,你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该谈个对象结婚了,我帮你全安排好还不用你操心。”
“你爸我年纪也大了,心脏不好,肺也不好,还有高血压脂肪肝一堆的毛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我怕我没把你教你,我怕你做错事!”
“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你看我逼你学习吗?我逼你去参加考试参加比赛吗?你爸我当年可是国内外一点点比赛比出来的,现在的位置也是一点点爬上来的,可我什么都没逼你,甚至你毕业了去当个小职员我也不会说什么,这些东西都看个人造化,没什么对与错。”
夏郁木然地看着父亲:“什么都没错,就同性恋大错特错是吗?”
“是!”夏父毫不犹豫地点头。
夏郁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他呼了下气,心底的震动被掩埋,他的神色又恢复了之前的淡然。
夏郁忽然喊了声:“爸。”
“怎么?”
“如果我也是同性恋怎么办?”
不等父亲说话,夏郁又紧接着道,“这样一来我是同性恋,哥哥也是同性恋,那么你呢?你是吗?不是都说同性恋是会遗传的吗?那我们两个是遗传的谁呢?你?还是妈?”
话刚说完他的脖颈就被一把攥住!
夏郁皱起眉头,但没有挣扎。
夏父捏着夏郁的脖子,强压着怒火地凑到他眼前,声音沉沉道:“你忘了我对你从小的教育了吗?刚才的话白听了吗?”
他一字一顿地,“人一定要做对、的、事!懂吗?!”
“所以你也是同性恋咯?”
夏郁呵地笑了声,“妈知道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
夏父没再捏夏郁的脖子,改为攥紧他的衣领,“别想用这些话来激我!我们那个年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爱不爱的,很多人都是揭了盖头才知道自己娶的是谁,对对方负责、对家庭负责才是最重要的!什么同性恋不同性恋真爱不真爱的,也就你们现在年轻人幺蛾子多!其实就是不负责任!过得太舒服了!”
夏郁看着眼前的父亲,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他一点也不想争了。
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他又用余光瞥了眼厨房,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更没意思了。
没意思到让他想点爆煤气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啊,不行。
忍住。忍住。
楼上还有嫂子和夏奕呢,他们俩是无辜的。
夏郁轻轻地深呼吸了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掰开父亲的手。
他的手腕细,但力却不小,毕竟他从小学画学书法,手腕力量从很小就开始锻炼了。
嗯?
就这么轻松就掰开了吗?
夏郁捏着父亲的手腕,有些恍惚。
他小时候看了电视,总怀疑父亲是不是练了铁砂掌,明明人看起来高高瘦瘦斯斯文文,手打起人来却格外疼,曲着手指在额头上敲一记能肿两天,甚至大冬天隔着厚裤子都能把他屁股打开花。
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就这样。
他老了,也弱了。
而自己早就比他高了,力气也比他大了。
他不过是一个思想还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固执老人罢了。
一个愚昧迂腐的老人罢了。
好像……
也没以前那么巍峨高大,没以前那么可怕了。
夏郁甩开父亲的手,什么也不说,只转过身踉跄地朝外面走。
腿一抽一抽地刺痛着,但他面不改色,直直地向外走去。
夏父蹙眉看他:“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