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矜持(124)
“我总觉得你声音不太对。”
周鼎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不是……跟你爸闹矛盾了?”
夏郁低下头:“发生了几句口角。”
他一直都没有跟周鼎说父亲被他气进医院的事,甚至到现在周鼎还以为他在外面写生。
“动手了?”
“那倒没有。”
周鼎稍稍松了口气:“你爸的话听过就算了,别放心上,他那个年纪思想拗不过来也很正常,没必要跟他怄气。”
“我知道。”
“知道但是做不到?”
夏郁笑了声:“是啊,这都被你猜到了。”
说完,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声音很轻地道,“人要是不那么复杂就好了。”
不怕极好,也不怕极坏,就怕又好又坏。
而他的父母就属于又好又坏这一类,甚至他觉得他们的好比坏要多得多。
他的父亲出于老旧的思想逼死了夏昭,现在又来逼他,管他恋爱管他婚姻,迂腐又愚昧,只是想想都觉得厌烦可憎。
可除了这些,父亲其他地方又没什么好指摘的。从他出生起,家里的资源就毫无保留地向他倾倒,两岁时,父亲就亲自教他画画,手把手地带他感知绘画的世界,之后又带他遍访名师,带他去各处看展。他从小上着最好的学校,家里也请着最好的老师,大把大把的钱在他身上消耗,但父亲眼睛从来不眨一下。
即使被管得很烦很压抑,但他能有今天的成绩,确实离不开父亲的培养。
而母亲也是,她总是唯唯诺诺的,像一个被驯化的帮凶。
可她也就这一点不好,其他时候的她温柔贤惠,善良慈祥,包揽着家里所有琐碎的杂事。他们家甚至没有请过保姆,自他有记忆起的十几年,家里的三餐、打扫等等的事情就一直是母亲一手包办,嫂子只会在旁边给她打打下手。她全身心地为丈夫、儿子、孙子付出,永远没有脾气,永远温温柔柔,永远勤快细心。
甚至夏郁偶尔会觉得她像一个卑微的一直在讨好大家的保姆,因为他经常看见父亲对她呼来喝去,而她不但不生气,反而全盘接受,一点不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家就是这样一个极度传统的男强女弱、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
父亲扛下所有的大事,而母亲则包揽所有的小事,在这样的家庭,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么一切都会非常顺心。
只是偏偏,他和夏昭都出格了。
还是对于父母他们来说极其严重且无法容忍的出格。
所以,一切天翻地覆。
父亲变成了刽子手,母亲变成了沉默的帮凶,之前他们逼着夏昭做选择,现在,又逼着他做选择。
想到这,夏郁又忍不住地长叹了声气。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选择,心里的声音也一直都没有变过,但他实在说不出口,无论是当初的性向还是现在父亲要他做的选择,他都说不出口。
因为那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作为他们的孩子,受生恩,受养恩,再加上彼此二十多年的相处和陪伴,突然之间要撕破脸、断绝关系,实在太难、也太难看。
如果可以,他一点也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夏老师好像很纠结?”
“不是好像。”
夏郁把头抵在膝盖上,“就是很纠结,特别特别纠结。”
周鼎说:“那……说我听听?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帮到我?”
夏郁笑了下,“你离那么远怎么帮我?”
说完又语气随意道,“那假设我爸要我在他和你之间选一个怎么办?你能帮到我什么?”
“选我。”
“嗯?”
“我说选我。”
周鼎笑着说,“我可以逼你选我,这样就不是你主动选的,你爸要怪也只能怪我,怪不到你头上。”
夏郁怔了一瞬,没忍住地勾起唇:“我爸才不吃这套。”
“夏老师。”忽然,周鼎语气又正经起来。
“嗯?”
“从心吧。”
周鼎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选,听你自己的,别管别人。”
从心。
夏郁默念着这两个字。
他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现在差的就是那股说出口的勇气。
他到底还是不够冷酷也不够决绝,到现在依旧对父母有所顾虑,他怕看到母亲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也怕父亲接受不了他的选择而大受打击,以至于病情加重。
但是……
“总要选的。”
周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又接着道,“今天不说,明天也要说,明天不说,还有后天、大后天,你总要对他们说。既然现在你爸已经提出来了,这个答案,你总得给他。”
夏郁抿唇:“我知道。”
“夏老师。”
“嗯?”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周鼎说,“你可以自私一点,没关系的。”
-
病房里非常安静,能够清楚地听到仪器工作的声音。
夏远航再次醒来,他睁开眼睛,嘴巴才张了张,他的妻子就会意地用沾了水的棉签擦了擦他的嘴唇,然后又把吸管送到他口中,方便他喝水。
喝了水,他舒服地叹了声气。
妻子又问:“饿吗?我熬了骨汤,肉也炖得特别烂,一抿就化,要不要吃点?”
“吃点吧。”
他做了开颅手术,整个脑袋都是麻木的。
床头被调高,他示意妻子往他背后多放两个枕头,坐好后,他又等着妻子把小饭桌架好,再把炖好的骨头汤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
“好吃吧?”
他眨了两下眼睛当做回应。
没有加任何调味料的骨头汤有点没滋味,但火候掌握得好,虽然不够鲜美,但胜在汤汁醇厚,吃着还算舒心。
吃了会,他问:“他呢?”
夏母道:“郁儿啊?我刚出去就没看到他,估计是去外面吃饭了吧。”
“他走了。”赵珮潆从书本里抬起头,突兀地插话。
“走了?”
夏母看向她,“他走去哪了?”
夏远航也看向自己的儿媳。
“爸不是让他做选择吗?他选完了。”
说着赵珮潆站起身,把一张银行卡放到了病床上的小桌上,“这是他让我给你们的,说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他以后还会定时往里面打钱。”
夏远航咀嚼的动作停下,他微垂眼眸,直直地看着桌上那小小的一块卡片。
半晌,他道:“还说了什么?”
赵珮潆道:“没有了,他给完卡就直接走了。”
夏母闭起嘴,不敢吭声。她不停瞄着丈夫的脸色,见丈夫胸口有点起伏,立刻伸手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别生气别生气,你现在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的。”
夏远航当然清楚自己的情况,他闭上眼,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过了好一会,胸口的气才勉强顺了,他没有多问,而是冲妻子招了下手:“叫个律师过来,录音,录像,我要立遗嘱,你也是,待会一块签字。”
夏母愣住:“远航你这是……”
“去。”
夏远航不耐烦道,“快去。”
这时,赵珮潆又开口道:“爸,您要立什么遗嘱?”
“我的东西,一分都不给他。”
夏远航深呼吸了一下,“全给小奕。”
“爸,这不太好吧。”
赵珮潆目光直直地看着病床上苍老虚弱的男人,握着书本的手用力,手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她又说,“怎么也该有小郁一份呀。”
“我的东西,我说了算。”
夏远航闭上眼,再次催促妻子,“叫律师,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