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财进宝(54)
我看着这只抓在我衣摆上的瘦骨嶙峋的手,叹了口气,把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嘴上道:“你从哪儿逃出来的,我从皇城来竖城赈灾,本在想把东西运到城门口,再传信给太守,让他派人来拿。但又担心一旦城门开,会有很多人跑出来。”
这个偷跑出来的人闻言浑身颤抖:“跑出来,跑出来又怎么了,城内没有任何东西,每个家里都躺着死人,街角也躺着快要死掉人,我们不想死啊大人。”
“……”我心中有些悲凉,瘟疫似天灾,实在人力不可为。我没回话,只搀着这人往回来方向走。
我并没把他带回驿站,在离驿站稍远的地方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让他先行躺下休息了。
我才起身,他又担心我会弃他而去,放任他死在此处,手指狠狠地扣着我。
招财一路跟着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会因此染上瘟疫,会很难受。”
外人在场,我也不好与他说话,只冲他点了下头。
后来温禀派人来寻我,我隔着远远地让来人停住,告诉他我这儿可能有个染病的人,让他帮忙送东西来,我自行在此处扎营照料病人,若病人几日后不药而愈,而我也没有病症,我自会回去。
传话人回去,再跟来的人里就有温禀。
我让送东西的人把东西放在远处离开,待会儿过去拿。温禀却卯着头继续往我的方向走来,我喊了他两声,他充耳不闻。
我喝止:“阿伦,站住,不许再往前走半步。”
隔着略远我看不见他表情,只感觉他逆风而站,许是因为在宫中生活不好,他身型较寻常几岁小孩要更瘦弱些,突兀地站在风里,像是一根能被风吹折的苇杆。
“你会没事,我与你一同照料这人。”他的声音顺着风传来。
我笑:“我身上祥瑞环绕,当然会没事。既然没事,你回驿站等我回去吧,你过来的话, 我还得照顾你。”
他不听话,还席地而坐下,古怪的固执:“那我在此处陪你。”
我有些无奈:“阿伦听话。”
“我听话会如何?”他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语调古怪。
我笑着朗声回道:“你听话,待我回去后,向陛下请求你住到我家来,我当你老师,可好?”
温禀盘坐在地,似乎撑了下自己脑袋,与我说话的方式都有了些许改变:“您会一直陪着我吗,那您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招财靠在我身后,闻言探头望了眼:“做如此趁人之危之事,当真小人。”
我诶了声,让他不要胡说:“他从小身旁没人照料,很是孤单,想要人陪着他当然正常,等日后大了些,再多认识些人,可能看见我管他都烦,到时便不会这样。”
招财从胸口长叹出了一口气,点评我:“那你可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我对温禀说:“我会陪你,可要一直陪着你我也无法做出这种许诺,毕竟有些事也不由人。”
温禀突然把脑袋埋进了自己腿上,好一会儿都没回话。
我又喊了他两声。
招财又不屑道:“还会哭,我就从来不知泪水是何物。”
我低头看了一眼招财,好笑:“那你也挺可怜。”
招财摇头:“你见人哭也心生不忍?你可真是……”他顿了下,像是不知道如何形容,半晌后,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感叹,“普度众生?”
我没搭理招财,抬目去看温禀。
我喊了几声阿伦,因看不清他,并不知他是否真如招财所言在哭泣。
我不懂这哭泣的意义,隔着距离大声哄了几句。
身后突然一轻,招财又消失不见了。
“……”我觉得有些无奈,感觉像是在外捡了两个弟弟,哄完一个又要哄另一个。
这边招财消失,那边温禀从地上起来,他身型站得笔直,对我道:“好,阿伦听话。”
他往回走,瘦弱的身子看起来孤单不已。
我长叹了口气,心中还想着回去后,要向陛下讨赏,陛下待我极好,我不要金银珠宝加官进爵,就让温禀到我家来当我学生。
第58章
我心中对一切不知为何没太过担忧,花时间扎了个帐篷,给病人铺了床,让他在里面休息。
他见我一直守在他身旁确实没有要舍下,才算是放下心来,闭眼歇了一会儿。
夜里他甚至能起身,捡了些枯枝与我一起烧起了火,我给他了些干粮,让他填肚子,也不知是不是饿久了,他吃得狼吞虎咽,眼泪和涎水一起落下,只嚷着好吃好吃,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被他表情逗笑,分明只是寻常干粮。
他一口气吃了温禀派人给我们送来的几日干粮,还尤觉不够地舔着嘴,我说吃多也不好,让他睡一觉起来,明日再吃。
他憔悴的脸在火光下闪烁,有些惋惜地应了一声。
我二人坐在火光前聊了会儿,他说他过去在竖城开早餐铺,家里刚给说了亲,瘟疫爆发,他的婚事就耽误下来。再后来他爹和他娘也都病了,医馆医师忙不过来,人越死越多,他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后来他聊到兴起,给我画起了图,说后城水桥后面有个隐秘的狗洞,他小时经常招猫逗狗时发现的,他前几日也是从那儿钻出来,若我有机会进去,可以去帮他看一看他未婚妻家中如何,可曾避过此番劫难。
我笑他,说这话可不大吉利,让他病好了,瘟疫也没了后,自己去看。
他伸手挠了挠头发,点头应好。
夜里我让他进篷里睡,自己坐在火堆旁守着,招财的影子出现在地上,他分明走路没声,影子也可以不让任何人看见,但偏偏踩地上枯枝踩出明显动静,非要让我知道他来了。
我觉得好笑,在火堆前回头,朝他招了下手:“来。”
他走过来,蹲到我身边,顺手往火里扔树枝。
我从怀里掏出个小果子,趁他不注意塞进他的嘴里:“我白日在那边发现了棵果子树。”我见他眉头一顿,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手搭上他肩膀,问他,“酸吗?”
招财呸了声,把咬了口的果子直接吐到了火堆里,火苗蹿了一下,又缩回原样,他似气笑:“酸死了。摘的野果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就往我嘴里塞。”
我哈哈乐,捏他脸:“你都是鬼了,还能被毒?”
他转头,作势要咬我手指:“自己不敢吃,拿我试毒?”
我抽回自己手指:“有没有毒你吃都没事,你试了也没用。”
招财又往火堆里添了把枯木:“我越看温禀越烦,真搞不懂,我与他怎么会是……”他顿了下,吞掉了后半句话,后又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
我打了个哈欠,往后一倒,跟他说我得睡会儿,让他帮我看着。
招财应了一声。
我一直时醒时睡,一夜都不怎么舒服,直到天刚露白,地上火堆已熄灭,留了一地黑灰,我从地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到篷前去唤醒那伤者。
进到篷里,蹲下来喊了几声发现没有反应,我掀开薄被,才发现这人脸已灰白,不知何时死了。
我心下哀叹,盯着这张夜里还在同我分享童年趣事、和未婚妻的脸庞沉默了许久,心下知道事情已往坏的方向变去了。
我把尸体连同被子一起在空地上烧了,火噼啪地烧了许久,袅袅上升的黑烟又引来了温禀。
他站定在我昨日让他停住的位置,沉默地等着我这边的火光烧尽。
我让他多留几日食物放在远处,我待会儿去拿。告诉他我这边伤者死了,让温禀注意让驿站中人不要随意到我这来。
温禀抬步朝我走来。
我连连喝止,他一点不听。
“他既死了,你若染病,谁来照顾你。”他步子不停。
“温阿伦,你给我站住。”我气不可遏。
温禀步子一顿,人已经离我数丈远,我能见他脸上沉郁表情,他面沉似滴墨,上上下下都写满了固执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