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175)
“我随阿兄。”袁峰道。
“好。”
桓容点点头,命周延将人送回昨日的军帐。袁峰想要说话,被保母轻轻拉了下衣袖,到底没有出声,起身应诺。
“怎么?”
察觉袁峰低落的情绪,桓容停下脚步。
“我想跟着阿兄。”不顾保母不赞同的神情,袁峰开口道。
“跟着我?”桓容倒没觉得不耐,只是有几分惊讶,“会很辛苦。”
“我不怕。”袁峰上前两步,拉住桓容的袖摆,压低声音道,“阿柏告诉我藏金的地方,我带阿兄去。”
桓容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袁峰,不觉心中叹气。
果然,不能真将他当做五岁的孩子。
想起袁真留下的锦囊,又觉得这样也好。
“好。”
牵起袁峰的小手,桓容迈步行出帐外。
自此一段时间,桓容身边的人都会发现,无论使君出现在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条小尾巴,直至回到盱眙,情况才稍有“好转”。
桓容率大军寿春平叛,捷报很快传到建康。
报捷的官文送进三省,引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袁真病逝,袁瑾有意向朝廷请罪。有参军和将官数人里通胡贼,挟袁氏以令仆兵。”
“袁瑾不愿同流合污,被麾下挟持,其后更死于逆贼之手,为火所焚,尸骨无存。”
“寿春大火,逆贼趁乱出逃,被州兵截获,无一脱逃。并有十余氐人趁乱行凶,行刺幽州刺使,幸未得逞……”
官文的内容超出预料,和众人想象中完全不同。
据城谋逆的袁瑾成为忠良,手下的参军将官被推出顶锅。
袁峰身为“忠良”之后,自然需要抚恤。从此可正大光明留在盱眙,按照袁瑾留下的“遗书”,由桓容代为照顾。
寿春一把大火,城池被燃烧殆尽,袁氏的万贯家资自然不存。仆兵在抵抗逆贼时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也是多数带伤,无论晋室还是桓大司马,都占不到半分便宜。
说桓容私吞?
有证据吗?
没有最好闭嘴,否则上表开撕!
与此相对,朝廷还欠着幽州出兵的军饷,以及该配发的皮甲武器。
没有?
好办,折算绢布金银即可。
桓刺使表示他不嫌弃。
再有一事,寿春收回来时,斥候发现临近的豫州也不太平,似乎有贼人聚众为患。虑及豫州现为桓大司马掌控,桓容很是“孝顺”的提议,如果阿父手中兵力不足,他很乐意代劳。
如果桓大司马之前还有什么想法,见到这样的提议,都会立即打消。
两人暂时联手,却不会真的握手言和,一点摩擦都没有。
寿春隔壁就是豫州,之前袁真占着,桓容插不进手,只能看着眼馋。
现如今,州兵直接入城,又有熟悉当地情况,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进攻路线的袁氏仆兵,桓大司马当真不敢冒险。
一来,废帝正在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二来,万一桓容借口讨贼,派兵入豫州,恐怕是撵都撵不走,注定将成大患。
便宜占不到,还要时刻担心被占便宜,桓大司马的郁闷可以想象。
说好的结盟的?商定的和解呢?
做儿子的竟比老子还奸诈,这日子还怎么过?
总之一个字,坑!
换成两个字,太坑!
得知桓大司马摔了桌子,桓容耸耸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坑爹会上瘾,想要戒掉当真很难。遇上一个渣爹,更是难上加难。
故而,继续挖他的坑,让渣爹掀桌去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语的荀舍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淮南之地,夏末秋初时节,气候变化极快。
八月尚且闷热,整月不见雨水,仿佛空气都在燃烧,正午站到太阳下,几乎能把人蒸熟。
九月刚至,一阵朔风过境,连下三场冷雨,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早期霜降,外袍之内需多加两层单衣。
经历过一场大火,寿春城被毁去大半,城墙一片焦黑,遍地都是碎瓦断木。四城之中,存下的建筑仅剩框架,实在无法居住,都需推倒重建。
浓烟散去后,州兵入城查看,确认没有危险,才放百姓入城。
看到城内的惨景,叫骂声和哭声很快连成一片。骂的多是袁瑾和仆兵,哭的是毁在火中的家宅和家私。
“寒冬将至,城中这个样子,我等哪里还有活路啊!”
一名老者伛偻着腰,轻推一下焦黑的木桩,哗啦啦的声响传入耳中。眨眼之间,粗过大腿的木桩化成一地黑灰,灰中仅余少数破损的木片。
“老天啊!”
数名妇人奔至北城,看到昔日的家园烧成一片废墟,几乎是片瓦不存,怔忪片刻,绝望之下顾不得仪态,当场坐地大哭。汉子们也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禁不住的叹气。
实在无法渡过难关。只能拖家带口投靠亲戚,虽要遭受些白眼,总能有条活路。
刺使车驾行进城门,被碎石焦木挡住。
健仆回身禀报,车门当即推开,桓容率先跃下车辕,随后抱下换了新衣的袁峰。
大手牵小手,两人徒步走进城内。
看到遍地废墟,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袁峰小脸紧绷,有瞬间的僵硬。
耳闻百姓的骂声,前者仅是蹙眉,后者却咬住嘴唇,小手不断用力,牢牢攥住桓容的手指,似乎不用力的话,下一刻就会被甩开。
温暖的掌心覆上袁峰的发顶,轻轻按了一下。
桓容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出声安慰,弯腰将小孩抱起,任由他环住肩颈,藏住泛白的小脸。
“别怕。”桓容终于不忍心,低声道。
“我没有。”小孩声音发闷,隐隐有些颤抖。
桓容又想叹气。
难怪古人说慧极必伤,过早懂得人情世故更是负担。他活了两世,怀中这个四头身却是实打实的五岁。
“使君,让仆来吧。”魏起上前半步,低声道。
“无碍。”桓容拍拍小孩的后背,感受到收紧的小胳膊,对魏起摇了摇头。
袁氏部曲跟在队伍后,始终一言不发。见此一幕,神情终于生出变化。
之前不明白,为何郎主要舍弃旧友,执意将小郎君托付桓容。如今来看,比起晋室和郗氏,这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真心也好,博取名声也罢,观其人品行事,不会只将小郎君当做踏板,一旦掌控袁氏留下的力量,就将小郎君一脚踢开,甚至痛下杀手。
有私兵在侧,城中百姓固然心焦,到底不敢太过靠近。
此行负有要事,桓容无意拖延。
故而,众人只见桓刺使表情肃然,摆足架势,一路大步前行。
如果他怀中没抱着个孩子,或许能称一声“高冷”。现下,众人非但不觉得刺使高不可攀,反而有几分人情味,比之前见过的士族官员都要可亲。
不提桓容的年龄和袁峰的来历,会抱着孩子“走动”的士族郎君有几个?
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阿柏可以带路。”袁峰抱着桓容的脖子,低声说道。
桓容点点头,向后看去,立刻有一个相貌不起眼的健仆上前。
健仆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观相貌似而立之年,偏偏长了一头白发。
“阿柏年少时就是这样。”稍稍松开手臂,袁峰侧头看一眼健仆,迅速收回目光,对桓容道,“大父说阿柏没有姓,曾祖是胡人,遇上乱兵,被家祖所救。阿柏一家为报恩,投身袁氏为奴。”
“所以,他不是仆而是奴?”
袁峰点头。
就时下而言,奴、仆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
仆有一定人身自由,可以放为民,两代之后与良通婚。
奴则不然。
无论自愿还是被迫,一日投身为奴,世世代代都将为奴。纵然家主慈悲放其为民,也是“贱民”,不得与良通婚,不得从事规定的职业,否则就要遭到刑囚甚至流放。
桓容有五百田奴,多数是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送来。也有任职盐渎期间,主动投来的罪人和流民。
之前他没注意这些,来了便收下。其后知晓奴仆的区别,却也不好擅自更改。
一来世道如此,凭一人之力,无法硬撼千百年传下的规矩;
二来,比起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做田奴好歹能保住一家性命,每天吃上一顿饱饭。加上桓容并非苛刻之人,任命的庄头行事有度,算不上严酷,在他手下做田奴,甚至好过一般豪强的佃户。
最重要一点,到了唐时,仍有“奴”的存在,证明有其延续的土壤。
改变总有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擅自动摇的结果,很可能得不偿失,甚至是好心办坏事。
想通之后,桓容很快丢开手,不再自寻烦恼。
一路走在城内,桓容的思绪又开始飘远,直到阿柏停住脚步,示意地方到了,他才缓慢回神,看向陌生的残垣断壁,不禁有几分唏嘘。
“阿兄,这下边有密道。”袁峰低声道,“大父让人挖的,曾让阿柏带我看过。”
桓容点点头,命州兵散开防卫,让出地方,由私兵和健仆一起动手。
工具随身带着,挖土并不费事。反倒是清理碎瓦焦木颇费力气,中途有残存的房梁轰然砸下,溅起一地灰尘,险些酿成事故。
“此地危险,还请使君退后些。”
私兵合力抬走房梁,搬走碎石,在烟尘中连声咳嗽。
桓容以袖捂住口鼻,抱着袁峰后退三大步,又拍拍小孩的手。
“尘土大,小心呛到。”
袁峰点点头,小手捂在嘴上。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间笑了,大眼睛弯起,睫毛扑扇扑扇的,毛茸茸的愈发惹人喜爱。
桓容看得稀奇。
“你在笑什么?”
袁峰继续笑,摇了摇头,就是不说。
桓刺使默然两秒,无声叹气。
好吧,孩子的世界他不懂。
不过,能这么快让小孩撤下心防,该说是一场不小的成功。
仔细想想,初见时,这小孩还有几分怕他,说话间都带着小心。如今竟能开起玩笑,明显亲近不少。
如此看来,他也是很有人格魅力的嘛。
不提桓某人放飞思绪,自我满足,健仆和私兵清理干净土层,继续下挖,很快找到密道入口。
入口压着石门,门上覆着一层融化后凝固的金属,缝隙都被堵死。不将金属清理干净,石门绝对打不开。
若说故意为之,难免有几分牵强。
毕竟开凿密道的是袁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唯一的解释是,当时门前有锁,遇上城中大火,锁链全部烧融。
想到这里,桓容不禁皱眉。
这么高的温度,下边的藏金且罢,绢布还能完好?
“使君,破开这处需得半日。”仔细看过石门,曾师从公输长的私兵道。
“不能砸门?”桓容问道。
“比凿金更费时。”
“好吧。”桓容向上托了托袁峰,手臂有点麻,“留二十人在此,稍后再派百名州兵,动作尽量快。”
“诺!”
密道暂时打不开,桓容不欲在城内浪费时间,抱着袁峰回到城门,登上车驾,就此返回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