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32)
“你是……谁?”由于仙馔之故,这时老人脑袋里如糨子一般,连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了,却记得对这青年的深深的恐惧。青年不答话,只是安静地看他。突然间,老人口里爆发出一通高亢笑声。“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阎摩罗王’!”
青年默然不响。老人迟疑片晌,下苦动作脑筋的模样,一壁咯血,一壁道:“你、你是……你有个……后来取的名姓,是叫楚……楚狂……”
那人仍是沉默,目光冰冷。这时风潇雨晦,头顶的红灯笼狂乱摆荡,招魂的鬼手一般。那血光和他的眸子渐渐重叠,照得老人浑身觳觫,仿佛置身于五殿上,听候阎王发落。
青年摇头,揪起他头颅,与他对视。
突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传来,青年一剑刺穿他身躯,却巧妙避开了脏腑,这样能教他痛苦万分,却不会当即别世。剑刃旋动,老者哀嚎不已。
“记住我的名姓,投往阴府去罢。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顶着这名头。玉鸡卫,今日向你雪耻的不是旁人。”
潇潇冷雨里,青年眼里似烧着极炽烈的火,神色却寒冽。他伏在老人耳边,轻声道。
“我是方悯圣。你是我的手下败将,而往后永生永世,我都会是你的压身惊魇。”
第79章 雨消云散
鏖战了结后,数十根如椽的大铁链子在青玉膏宫前架起,织成一张密网。
密网中央缚着一位老者,遍体血污,身上皮肉翻卷,却仍不死,只是流涎傻笑,已是疯了。
受了这样多的伤创而未断气,这老者确是十分异于常人。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有人靠近,便惊恐挣动,叫道:“阎王,阎摩罗王!”
舆隶们自四面八方围来,对他瞋目切齿,显是与他有着滔天血仇。人人拿石子儿、臭鸡子掷他,拿棍棒撵他,有人甚至一刀割下他膫子,惹得老人一通鬼哭狼嚎。
与阴惨惨的青玉膏宫相比,街衢里却喧阗火热。一盏盏风灯次第亮起,一时间,瀛洲灯火通明。浮桥上闹市一般,舆隶们高跷踩街、太平乐、舞龙,十分热闹,人人额手相庆,急急巴巴地奔走相告:“玉鸡卫恶有恶报!”
玉鸡卫统摄仙山数十年,终于再不能作恶。青玉膏宫的军士们则被舆隶们押在牢槛里,打算往后慢慢清算他们的罪过。瀛洲之雨虽未歇,但万家灯火此时连缀成一片,璨璨生辉,远远望去,仿佛海上长出千百只太阳一般,格外暄暖。
受伤的雷泽营军士们回船休憩,其余人则流连街巷,张筵设戏,吹竹调丝,席面上摆平日里绝不舍得用的鲍翅、鱼浮和九孔螺,每一样菜都鲜香味美,教人痴醉其间。
这场恶战之后,司晨静养了七日,伤势竟已渐渐好转。她因是玉鸡卫之女,身子较旁人健实,除却创伤仍作痛,神智却已清醒了。她坐于藤椅上,被军士们抬到雷泽营船栈上,只见帐里已设飨宴,人人过来与她敬酒,热情地叫道:
“司姑娘!”“司晨!”
有人欢喜道,“这回多亏司姑娘指示,小的们才有命回来!”
司晨赧然,连连摆手:“说哪里话?分明是你们自个厉害,我没起什么大用。”
因她伤未全愈的缘故,兵丁们也不强求她推杯换盏,只簇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司晨在人群里热烘烘、暖洋洋地过了一夜,心里极是熨帖舒服。
过了些时候,人稀了些。有人来寻她,正是任草鞋。任草鞋将她的藤椅慢慢挪到角落里,自己也寻一块石头坐下,笑着对她道:“司姑娘,你今夜可是个大红人了!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好不容易才寻到这机会。”
“是什么话?”
任草鞋自胸口摸出一封绉巴巴的尺牍,交予她。“我有物件想给你。这信小的已留了许多年,是当初玉玦卫大人留予你的。”
司晨听了,一颗心忽怦怦直跳,仿佛胸膛里头藏着一个兔子窝般。她嗔道:“怎么不早拿给我看?”
任草鞋道:“大人说过,需到一个时候,司姑娘才能晓得这信里的意思,小的觉得而今便是那时候了。”
司晨接过信,手里打颤,这时又听任草鞋道:
“其实玉玦卫大人早知晓你是玉鸡卫之女的。”
听了这话,司晨如遭晴空霹雳,手脚冰凉。
“非但是玉玦卫大人,玉鸡卫也知你是他生女,在你身边安插有眼线呢。玉玦卫大人虽知道若同你有太多牵系,势必会暴露自己行踪。可她不愿藏掖着,她说,她一辈子只愿光明磊落地活,她也想教你昂头挺胸,哪怕是在玉鸡卫面前也绝不折颈。”
司晨的眼圈忽而红了,她低头看手里的那封信,轻薄而泛黄的一张纸,好似一片尘封已久的枯叶。她问任草鞋:
“你知道里头写着什么吗?”
“听玉玦卫大人提过一二,她说其中写着对姑娘的愿景。”
司晨慢慢打开缄封,仿佛剥去一层层茧壳。
在看清那信上的字眼时,她突而脸上冰泮雪融,莞尔一笑。任草鞋看到她将信郑重地合起,从怀里拿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点燃了它。
任草鞋吃惊:“司姑娘,这可是玉玦卫大人留下的亲笔信……甚是稀贵,你为何要烧它?”
司晨笑而不语,信里只有一个字,而这便是玉玦卫大人想让她成为的人。像火一般炽烈,可放光热的人。
她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白光清亮,如一枚玉玦。一阵清风拂过,她手里的灰烬被掠起,慢慢盘旋,上升,好似破茧而出的蝴蝶,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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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血的砭镰、银针、剪子一件件放在木托里,被码得齐齐整整。此时的凤麟船中,如意卫在盆中洗净双手,神气地叉腰道:
“好了!”
榻上正躺着一个青年,惨白脸色,身上尽是肠线缝合的痕迹。如意卫打量着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她又递过一只番莲纹小盒,对青年道:“这里头是羬羊膏,涂了能去腐生肌,不留伤疤。别看你现时是个丑八怪,没几月身子便又变回光亮亮一片了。”
那青年艰难地接过,道谢了一声,只是脸色沉静,不十分欣喜的模样。如意卫不服道:“你这丧脸小子,不晓得老身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将你那碎骨剔出、铸好铁架后再缝回身子里。不过这回老身往龙首铁里掺了些天山金,韧劲儿更足,也难折断了。”
方惊愚说:“想不到大人多才多艺,连冶铁的活儿也会。”
如意卫嘻嘻一笑:“老身虽不会,可倒有不少将锤子、摁子使得利落的标下。若非如此,还治不得你这碎骨之疾。”
青年缓缓起身,脸色登时一青,剧痛瞬时如急电一般蹿遍全身。玉鸡卫当初按断了他浑身的铁骨,如今为将其补起,他吃足了苦头。他低头望一眼手里的小盒,忽问如意卫道:“此物还有多的么?”
“殿下好生贪心,要这么多羬羊膏作甚?”
方惊愚想起楚狂身上百十条深浅不一的伤疤,像蜈蚣一般盘踞在那人身上,仿佛要将其割得支离破碎,道:
“有一个人身上带了许多伤,我想把这盒膏给他。”
如意卫道:“此物罕有,老身也仅得一盒。殿下金身玉体,且用着罢,还能有人比您更金贵么?”
“有。我不过是白帝之子,那人却敢自称是阴司老子呢。”方惊愚点头,“烦大人多费心,若有见着多的膏药能帮留着一盒,在下不胜感激。”
他与如意卫寒暄一二句后,走出了凤麟船。船外细雨铺天,可因四周喝五吆六声此起彼伏,并不教人觉得冰凉。方惊愚重创新愈,新换的铁骨擦着肉,一动便痛,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一般。不远处的浮桥上摆起花台,扎着五彩斑斓的油纸架,上头的角儿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台下正坐着不少雷泽营军士,见着方惊愚,很热切地招呼:“殿下,您的伤好了?”
方惊愚摇头:“还未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