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13)
行过一个摊棚边时,她忽听得贩子们交头接耳:“‘山魈’昨夜又出来了,听说上弦船边的卫寡妇被生生咬掉了半张脸巴子呢!”
司晨听了,不禁打个寒噤,不自觉将耳朵移过去听,又听得有人道:“这‘山魈’也是怪状奇形,传闻里应是长毛大猿的模样,他却一身漆皮,光溜溜像秃猴似的,还会讲话。”
“他说过什么话?”
“讲的话便更奇了。他见着人,便会发狂似的扑上去,口里叫道——”那摊贩四下张望,压着嗓儿道,“‘玉鸡卫,你这老匹夫!’”
司晨耳朵尖,听见了这话,愈加不安。这听来不似是一只妖兽,而是一个狂人。这时她忽听闻前头月盈桥边传来一阵骚乱,舆隶们似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朝她涌来,有人大叫:
“‘山魈’!吃人的‘山魈’出来了!”
人群如汹涌怒潮,顷刻间吞没了司晨。司晨心中不祥的预感愈重,顶着人流往前走。待挪步至月盈桥边,她却见地上七横八竖地倒伏着许多尸首,腥风厚重。
鲜血如地衣一般,染遍桥面。而尸丛里立着一个影子,佝背含胸,衣衫褴褛,肌肤是火炭样的颜色,正如野兽般嗥鸣。那影子急跃而出,血盆大口猛张,咬向司晨身畔的一位民妇!
“危险!”
司晨不及多想,急蹿到民妇跟前。她手无寸铁,但毕竟和玉玦卫学过几年拳脚工夫,当即迅捷地扯下外衫,罩住两手,绞作粗绳样。当那“山魈”扑来时,她用外衫拧作的绳索架住那凶猛的口齿。
然而“山魈”力道甚大,将她翻扑在地。司晨感到“山魈”紧咬她外衫,涎水直流,血腥气劈面而来,他含混不清地叫:“玉鸡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司晨心里一抽,将那“山魈”仔细打量一番,却见他脸盘漆黑,窑里废砖一般,然而能辨出其上的一对粗眉大眼,不禁失声道:
“言信哥!”
这人却是她的义兄言信。
原来当日在凤麟船上窃得如意卫的“仙馔”之后,言信报仇心切,一仰脖便将那水液喝尽,当即便觉筋舒体热,气力上涌,神勇无匹。他抱一腔怒火走出凤麟船,却见天已麻糊亮,一个人影正自浮桥边走来——身如砐硪高山,一身雉纹衣裳,不是玉鸡卫又是谁?
于是他大吼一声,扑将过去,拼命挝打。兴许是吃了“仙馔”之故,玉鸡卫在他面前便孱弱如轻羽,一下便倒在血泊里。言信喜极,然而一抬眼,摊棚里、蓬船里,一个个影子皆是玉鸡卫的模样。那玉鸡卫形色各异,有的着绿,有的抹红,有的老,有的小,可言信怎会认错那张脸庞儿?
言信了然,那老匹夫心思毒辣,竟雇了不少人妆扮成自己的模样,好教他认不出来!他当即怒极,冲上去一番拳打脚踢、撕咬抓拶。因服了“仙馔”之故,刀剑反不称手,于是他赤手上阵。
不知厮打了许久,他立在一地血泊中,四周的玉鸡卫皆伏倒在地,奄奄一息。言信哈哈大笑,红着眼仰天大吼:
“阿初,闺女,我给你们报仇了!”
然而一转眼,他却见街上挨挨塞塞站着成千上百个鹤发鸡皮的玉鸡卫,都拿古怪的眼神瞅他,连连后退。言信颤抖:这老妖怎么杀也杀不尽!于是他大吼一声,复冲上去,有一人他便杀一人,有“仙馔”之力在,他便所向披靡。
他昼伏夜出,一次又一次地拧下玉鸡卫的头颅,扭断其脖颈,然而玉鸡卫无穷无尽,充塞于瀛洲各个角落。这日他在月盈桥上又见着了玉鸡卫,他将其扑倒在地,却见那玉鸡卫眉心一攒,竟落下泪来。那嘴巴开开合合,似在说话。
言信心想,这老鸡公又在摇唇鼓舌什么?他不管不顾,伸拳向玉鸡卫脸上挝去,然而这玉鸡卫左闪右躲,自己的拳头全不能沾边。言信性急,扭头见着一旁立着一个人,也是玉鸡卫的模样,于是跳起来,率先攻他。然而地上那玉鸡卫也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死命拦在他身前。
言信怒极,他出拳、踹打,有几下结结实实落在那拦阻他的玉鸡卫的身上,然而那玉鸡卫一声痛不叫,也不还手,同以往他杀的玉鸡卫全然不同,只是嘴巴张张合合,像是焦急地要同他说什么。
言信五指并拢,手作刀状,他打定主意,下一击便要穿透这老贼胸膛,夺其性命。他飞奔上前,与玉鸡卫翻滚在地,浮桥在身下吱吱惨叫。言信用上杀招,眼目通红,胸前却忽而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枚簪子插在自己心口。
“老猪狗,卑鄙无耻!”他痛骂道,然而这时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他张眼望见天穹里暗云浮沉,层层迭迭。雨针落下来,扎得他胸前创口剧痛,簪子深入心口,他流血甚多。“仙馔”早耗尽他性命和气力,他本是强弩之末,再经这样一扎,怕是已活不久了。
脸上火烧火燎地痛,那是“仙馔”带来的苦楚,自服食那物起,他便似无时不在炎热地狱中。他四下张望,欲寻到那害了自己性命的玉鸡卫。
然而一转眼,他望见了司晨怆然泪下的脸庞。司晨散着发,那往日秀丽的面颊分明青紫不堪。
言信眨着眼望向她,心中的怒火忽被浇熄了。他吃力一笑,只觉胸口痛得厉害:“阿妹,你没事罢?”
司晨见他转醒,忽而抱着他痛哭流涕。言信道:“是哥不好……一心念着杀玉鸡卫那狗厮鸟,竟忘了救你。”
“我没事……”司晨凄怆流涕。“我自个逃出来了,身上没受伤。”
言信却见她鼻青眼肿,身上也流血,不禁心疼,勉力道:“瞎说。”
痛楚再一次袭上胸膛,玉鸡卫与他对战时,将一枚簪子深深贯入他心口,他想不通玉鸡卫怎会随身带着一枚女子用的簪子,这时只见司晨大放悲声,发丝披散,心里觉得古怪,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对。
“哥杀了许多玉鸡卫……”言信口中流血,笑道,“如此一来,雷泽营……能暂且……安宁些时日。”
司晨欲言又止,这时言信道:“阿妹,是谁打的你的脸蛋?”司晨不说话,只是抽噎。
言信道:“谁敢欺负……我小妹,我要教训……回去。”
他努力想摸摸司晨的面庞,然而眼缝慢慢眯上,手脚也僵冷起来。
“欺侮我小妹的人……一个也不许有……”
突然间,他的手软软垂下,司晨忽觉怀里抱着的身躯似轻了些,一点性命的光火在方才突而熄灭了,只留下一片无生机的余烬。
一幅诡谲的图画此时正映在瀛洲舆隶们的眼中。
他们望见月盈桥上已化作一片尸山血海。走卒、妇人、贩子、脚夫,各式各样的尸首横倒地上,而在尸丛血泊中央,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孩儿怀里躺着一具尸躯,那尸首面皮漆黑,似被烟炭燻过一般,心口刺着一枚发簪。
漫天寒雨里,女孩儿抱着那尸体,号恸崩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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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画舫中,躺在榻上的红衣少女忽而羽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
守在榻边的郑得利本是昏昏欲睡的,见她有动静,立时直起身来,兴奋叫道:
“秦姑娘,你醒了!”
郑得利顾不上眼睏,赶忙凑过来问道:“身上可有哪处不安适么?觉得痛么?”
小椒睁着一对杏眼,怔怔地盯着舱顶,缓缓摇头。郑得利忽觉不对,按理说,她被玉鸡卫一爪掏了心,这伤势常人怎可能活着?小椒此时醒来,究竟还能不能保有人的神智?畏惧之情慢慢染满他心房。
“咱们在青玉膏宫里遭逢玉鸡卫,你被他重伤,不省人事。咱们幸得雷泽营军士帮援,藏身在了此处。”郑得利讲罢前情,小心翼翼地再问她,“秦姑娘,你怎样了?若是有哪里痛,说与我听便是。”
然而下一刻,小椒便大叫起来,“叽里咕噜地吵谁耳朵呢,我快饿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