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98)
“景北渊……景……北……渊……”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攥住景七的袍袖,奋力睁开那双已经涣散的眼睛,“我……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我恨……你……一……辈……”
意识终于再难以挣扎,乌溪的眼睛缓缓地合上,手指松开,无力地垂下。
景七将他抱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伸手细细地描画着他的五官,忽地一笑,轻佻的桃花眼中仿佛有光碎在里面,那一刻万般繁华落尽了,前生今世,竟全消失无踪。
耳畔只有那一个声音说,景北渊,我恨你一辈子。
城郊有个破败的酒楼名唤长亭,离人到此各自分别,烟尘萧萧咸阳道,从此天涯两不闻。
阿伈莱无数次从车里回头去张望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影子,而巫童在马车里,大梦不觉醒。他心里有很多疑惑,不明白,问奴阿哈,奴阿哈也不明白。
王爷只说,大庆要打仗了,瓦格剌人要打到京城来,让他们回南疆去,安全。
阿伈莱想追问为什么王爷不跟他们一起走,被奴阿哈拉住。奴阿哈像是刚哭了丧回来,脸上带着麻木的悲伤,问了也不言语,只是摇头叹气。
到城门,车马鱼贯而出,而此时斜阳方将没。
景七勒住马,翻身下来,掀开车帘,定定地看着乌溪愣了一会,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只让人觉得那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分别,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随后低声道:“此去路远,诸君保重,我把上回剩下的醉生梦死全都放在水里了,他这一睡,只怕要十天半月,你们快马加鞭些……说不定也能到了。”
奴阿哈低声道:“王爷……”
景七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又飞快地隐没,将车帘子放下来:“行了,别废话了,去吧。”
奴阿哈眼圈一红,景七却不再看他,兀自牵着马往回走去,奴阿哈忽然从车里跳出去,大声喊道:“王爷!”
景七没回头,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挥了一下:“等你家巫童醒了,便跟他说,今天我欠的,他日若有相逢时,定当还了他便是,去吧。”
一朝踏上咸阳道呵……
景七独自一人牵马回城,走得极缓极慢,身后车马的声响,辘辘地响,辘辘地远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回了一次头,却发现南疆诸人早已看不见了,那辘辘的声响,不过他意识里的幻觉罢了,好像那人还在,好像……
他苦笑了一下,翻身上马。
路过长亭酒楼的时候,却见那酒楼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架眼熟的车撵,景七一怔,勒住马,片刻,便见那车里出来一个人。
赫连翊和他对视了半晌,才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和他一起走?”
景七笑道:“臣已遵旨将巫童送出京城,只是眼下非常时间,便少不得失礼一回,恕不远送了。”
赫连翊呆立良久,才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留下来能有什么用?”
景七道:“没什么用,只是不得不留。”
他只着了便服,一袭宝蓝长袍,宽大的袍袖滚着银边,随风而起,肩背挺得很直,在风中,就像一棵怎么都不肯弯腰的竹子。
然后在夕阳中,一字一顿地说道:“景北渊,生是大庆的人,死是大庆的鬼。”
第七十一章 最终之战 一
到此时,朝中再无人敢提南迁。赫连翊这看起来温和敦厚了二十多年的年轻人,终于在世人面前露出了他铁血酷厉的一面。然后在这一盘死局、在这每个人都想要后退的时候,叫礼部匆忙地准备一下,近乎仓皇地接过了大位。
深宫中,赫连沛鼻息微弱,已而灯枯油尽,而如今这家国天下,要父债子偿。
这一年,赫连翊二十八岁,改年号为荣嘉。
此时的京城,挑头说要委曲求全地议和的,都身先士卒地做了炮灰,其他人在赫连翊的高压政策下大多沉默了下来,然而也只是迫于无奈地沉默——从朝中众臣到最后的御林军,个个人心惶惶,御林军原本只有不到六万人,一部分被赫连钊借调出去了,如今余下的只有不到三万人。
他们昔日是精英,然而这个时候,听到那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却因为畏惧而变成了狗熊。
京城周遭,山东,河南等地能调用的,也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之类后备队伍,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被赫连翊全数调集起来,剩下的,如南疆边守、两广之地等,虽明知远水解不了近渴,却也在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陆深全权接掌了户部,第一个决定,便是规定来京队伍自西要过绵州,自南要过沧州,这是离京城最近的两大粮仓,叫军队经过,自行携粮草进京——先前准备的军备早已经全数葬送在西北战场,这会再次筹集必然来不及了,绵州沧州等地离京虽说是不远,却也有一段距离,眼下这么个乱七八糟的世道,恐怕有失,只得叫来京部队身兼数职。
而景七和周子舒,在做另一件事——
自大庆初建始,京中便有设有专门操持春市事宜的机构,叫做“来北司”,原本归鸿胪寺卿辖制,可后来为了办事方便,来北司中便多了不少瓦格剌族官员,慢慢地也便从鸿胪寺下脱离出来,成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部门。
春市交易一般在西北,一年才一次,这部门平时办事不多,却端是个肥差,赵振书当年和瓦格剌首领格西之间往来无数,钱权交易中,可以说是赵振书一手扶植起了这匹狼,而来北司几乎成了赵振书和京城往来的一条暗线。
这些私下里的往来,便是张进也未曾插进手去,再者外族人终究是外族人,大庆内的政斗有时候也不好把外人牵连进来,所以西北大清洗的时候,这些脑满肠肥的蛀虫竟奇迹般地逃了出去。
从西北告急那一天开始,赫连翊便叫周子舒盯紧了这群人,这回京城戒严,周子舒更是撕破了脸,直接将他们软禁起来。
景七心里自然明白,这群肚子比脑袋大两圈、早就看不出游牧民族模样的胖子们,其实只是拿钱办事的,和这场仗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定格西本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可他这会需要一些东西,来激起京城更强烈的情绪,去抵挡那些病毒一样流传着的“瓦格剌武士都是刀枪不入”的畏惧。
景七从来不是帅才,能办事,打下手出主意也绰绰有余,却不够果决,很难有独当一面的魄力。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人心——也知道,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不是那虎视眈眈而来的瓦格剌大军,反而是京城中浮躁慌张的人心。
无论是真查到的,还是捕风捉影凭空捏造的,周子舒极有效率地弄来了来北司诸人无数罪状,不管真假,却极具煽动力,一条一条念下来,只让不明真相的人都恨不得将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扒皮抽筋。
于是这天,景七从御林军中抽调了百十来人,毫无征兆地包围了“来北司”。
连招呼都没打,便将人一个一个拉出来,当街除去官服,五花大绑起来,一边叫人将消息放出去,一边叫人有条不紊地组织了抄家等一系列的伴随活动。
然后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下令将这些瑟瑟发抖的人一个一个地捆在大木桩上,木桩后边挂一条巨大的白布,上面写着此人是谁,是瓦格剌人,还是大庆里出的走狗败类,犯过什么罪状,条分缕析的,亲自带着去游街。
又顾及老百姓中有不少不认识字的,便借了周子舒手下的卢愈和段鹏举两大高手,一路跟着,运上内功,边走边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叫远近都听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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