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60)
热腾腾的两碗馄饨端上了桌子,热气扑面,景七拿起桌子上的醋碗,往里倒了些调味,随口道:“死了,早记不清楚了。”
乌溪道:“真有那样的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忘了他的,你又没说实话。”
景七笑了笑,却不言声了,闭着眼睛低下头,做戏做全套,摸索着吃馄饨。
所以记不清了,不是因为人死了,是……心死了。
第二日早朝,赫连沛竟意外地出现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把景七给留了下来,叫他陪自己喝茶下棋。
“小兔崽子,又想跑,哪那么吸引你?皇伯父都懒得见了么?”
景七赔笑道:“那哪能啊,这不是……公务繁忙么?”
赫连沛挑起眼瞪了他一眼:“繁忙?都繁忙到城南摆摊算命啦?”
景七苦着脸抱怨道:“咳,您看……这太子殿下咋又告臣的状呢,不就是看在熟人的份上多讹了他点卦资么。”
赫连沛笑着推了一下他脑袋:“胡闹!你父王年轻的时候,可是我京城第一才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惫懒贪玩的小子来!”
景七顺口接道:“可惜父王故去得早,要么还可以问问,别是抱错了吧?”
这话倒勾起赫连沛的怀念之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景七一番,感慨道:“明哲……可去了有八年了吧?”
景七道:“是,回皇上,八年整了。”
赫连沛眯起眼睛,想起往事,竟有些伤感,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八年前,你才这么高……那么小的一个娃娃,现在都长成大人了。”
景七默然。
赫连沛又叹道:“朕当年的那些诗酒谈笑的老友们,如今好多都不在了,看着你们都大了,朕也老了。”
景七立刻道:“皇上正是春秋盛年的时候,怎说是老?是父王……没福气罢了。”
赫连沛又唏嘘半晌,拉着景七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年轻时候的事,中间还掉了两回眼泪。景七只得在一边听着,还得扭曲出一幅挺难过的表情,陪着他伤感,谁让皇上这话题是自己引起来的呢。
他知道这位陛下是个重情的人,这些日子对自己仍是不让新,才借着这机会,成心提着过去的事,没想到这位爷伤感起来,还刹不住了。
茶水都续了三四回,赫连沛这才止住,抹抹眼睛道:“人老了,爱说旧事,你们年轻人肯定不爱听。”
景七笑道:“这怎么说的,父王去得早,臣年幼时候,印象不深,有时候想他,都觉得模糊,皇上多说几句,臣心里多记住几句,留着下辈子孝顺父王呢。”
赫连沛摇摇头,叹道:“你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景七:“北渊,这说来,也不小了吧?该到操心终身大事的时候了,下个月便是选秀的日子,到时候皇伯父做主,给你在名媛淑女里好好选个贤良淑德的,不过你若有中意的,可提前说好了,别我这老头子忙忙叨叨一场,反惹了你不愿意。”
景七有些愕然地抬头望向赫连沛。
赫连沛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小啦,该成家立业了,你整天四处鬼混,成什么样子?不叫人笑话么?”
这位鬼混的祖宗倒教育起别人来了,景七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伯父说得这是什么话,北渊觉着还年轻着,这……成家还……还早。”
“咳,”赫连沛瞪眼,“还早,你说什么时候不早?”
景七干咳一声,绞尽脑汁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这……这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赫连沛大笑起来,几乎是前仰后合,将刚擦净的眼泪又给笑了出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匈奴真来了,你能干什么?”
景七苦着脸道:“皇上,话是这么说,可可、可……”
赫连沛截口打断他道:“可什么?嫌娶了媳妇碍着你疯玩了是不是?合该找个厉害的管管你——对了,说起厉害的,那个冯元吉家的丫头,小名儿叫舒儿的,小时候你也见过,她爹爹为国尽忠,这丫头朕瞧着可怜,便收她做了义女,正好贤贵妃没有子嗣,便一直养在她那里,那丫头可是巾帼不让须眉,从小就爱舞刀弄枪的,活泼性子,你看……”
景七心里“咯噔”一下,一边赔笑,一边仔细查看赫连沛神色。
冯大将军之女、后封的静安公主?谁娶了她,便等于收了冯大将军那一众不得志散于各地的旧部,何况还有贤贵妃那位高权重的赵太师?赵太师与陆仁清私交甚密,虽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哪个文人清客不以其为尊长?
娶了静安公主,在满朝文武中,那是个什么位置?
这公主是香饽饽,可到了他这,便是个烫手的山芋。
赫连沛这又是一招试探么?景七才松出来的一口气又重新提了上去,心下闪念,“扑通”一声跪下来:“皇上,臣万不敢从命!”
赫连沛扫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道:“怎么,朕的公主,配不上王爷么?”
景七只是磕头,咬着牙不出声,额角磕破了一块,他好像无知无觉一样,赫连沛脸色一变,喝道:“行了,成什么样子?!”
又冷笑道:“既然王爷瞧不上朕的公主,朕又不是不通情理的昏君,焉能强求?”
景七这才低声道:“臣万死。皇上赎罪,臣心中另有钟情之人,万不敢玷污公主清誉。”
赫连沛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问道:“哦?谁家小姐这样神通广大,将朕的南宁王迷得公主都不要?”
景七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回皇上,明华他是……男人。”
赫连沛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一边的喜公公见状忙上前拍他的后背,赫连沛呛了半晌才缓过口气来,提高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景七跪在地上不起来,低着头道:“回皇上,明华虽人在烟花之地,心却不是风尘中人,与臣倾心相许,相知已久,臣……臣……”
“烟花之地”几个字一出来,赫连沛脑袋一炸,指着景七手指直颤,“你”了半天,竟#忘了词。
景七口中迭声道:“皇上息怒,只是……情之一事,最难自禁,故柳紫玉,只可意会而直教人生死相许之事……”
“混账!”赫连沛怒骂着打断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子嗣不要了么?要让我大庆第一异姓王从此断子绝孙不成?!”
景七默然不语,神色悲戚。
赫连沛怒道:“景北渊,你给朕回府禁足,三月不得出来,若……若叫朕知道你再去那等烟花之地荒唐,朕、朕代明哲打断了你的腿!”
景七伏地不起。
赫连沛把手中茶杯猛地摔在地上:“起来给朕滚回去,朕看着你就来气!滚回去不许出来!”
景七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喜公公忙令王伍扶了他一把,末了勉强挤出个笑脸:“臣遵旨。”这才脊背有些微弓地退了出去,他人本来就瘦,这一弓,背影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感觉。赫连沛瞧着一怔,忍不住别过头去。
景七一直这样神如槁木似的出了宫,这才直起腰板来,有些狼狈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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