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荤(2)
“你认得我?”陆霁问道,这声音似曾相识,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书生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咬咬牙撇过头去不再理会陆霁,扶着树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衣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冷风刺骨,冻得他牙齿直打颤,便是如此,他还是朝江边走去。
“且慢,你为何想不开?”见书生依旧想寻死,陆霁从背后点住了他的穴道。“蝼蚁尚且偷生,你莫要冲动。”
“你做了什么?”书生发现浑身动弹不得,急道。
陆霁绕到书生面前:“我只是点了你的穴,你答应我不再寻死,我便解开你的穴道。”
“我若要寻死,与你何干?”
“师父从小教导我,见死不救非侠义之道。”
“你以为你在救人吗?”书生垂下眼帘,一口道出真相,“我失手打死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陆霁点了点头:“话是如此,不过你杀人总该有个前因后果,该判什么罪也得让官家来定夺,公道自在,你不该自行了断。”他打量了书生一番,“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像大奸大恶之人,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与我说说。”
“公道?”书生冷笑,“这世上本就没有公道可言。”
陆霁还想说什么,却见书生摇摇欲坠,忙解开他的穴道,书生浑身卸了力般软软倒在了他的怀里。怀里的人体温颇高,双颊泛红,显然是发起了高烧。
6
“瑾儿,到爹爹这儿来,”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朝他招了招手。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一头扑进男子的怀里。
“怎么了?你娘又罚你了?“男子抚摩着他的发顶,温柔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声音哽咽:“爹爹,我好想你。”
男子道:“爹爹何尝不想念瑾儿。”
“我想和爹爹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男子迟疑了一会,叹了口气:“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去吧,瑾儿。”
书生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外头已经入了夜,黑漆漆一片,身边燃着火堆,火苗微微攒动。书生浑身暖烘烘的,身上盖着陌生的衣物,身下铺着干草,看到衣服上还有自己在南馆里弄上去的污迹,一脸嫌弃的将衣服丢开了去,这不是那个人的还能有谁?
扔开身上的衣物后,书生马上打了一个冷颤,原本湿掉的衣物已被换去,他什么也没穿,被剥了个精光,正赤裸裸地仰躺在干草堆上。
“你这是作甚,可别又着凉了,”陆霁拿着烤好的野兔走进了山洞,身上只穿着亵衣,方才他怕呛着书生,在山洞外面烤好兔肉,等书生醒了才拿进来。“你先垫垫肚子,过会把剩下的草药吃了,这药对伤寒退烧很有效。”
书生只好一把抓过陆霁的外衣遮到身上,脸颊微红。原来他给自己喂了草药吗?难怪口中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看来这人并不是小倌,那为什么又会摸进他的房内,事后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两人之间的事,对方不提,而书生面薄也不愿主动提起,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
“你的衣服应该也干了,快换上吧。”陆霁将书生的衣物放在一边。
“咕噜。”书生本想拒绝,奈何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他只在早上吃了一小碗面,早已饥肠辘辘,陆霁的炙肉手艺不错,兔肉烤至恰到好处,再撒上包裹里的调料,光是闻闻肉香就令人食指大动。
书生红了红脸,接过兔肉咬了一口,肉质软嫩香滑,入口即化,他许久未吃过肉食,只觉得这兔肉堪比人间美味。
“以前山上吃的东西不多,我经常一个人偷偷去后山打猎,烤肉,”陆霁自言自语道,“久而久之便能把烤肉弄得十分美味,连师父都夸,不过我只会烤肉,其他一概不会。”
吃完兔肉,书生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陆霁指了指放在他身边的一包草药:“之前你一直昏睡不醒,我只好捣烂了草药,把根茎里的药汁喂给你,如今你醒了就直接把药根嚼烂了吞下吧,这样药效更好。”
书生不吭声,过了好一会才小声道:“多谢。”
今早,他混在早起的贩夫走卒当中,与他们一同出了城门,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隐约记起了多年以前,母亲也是这样带着年幼的他狼狈离京,混在逃难的难民之中,远走他乡,一起来到这偏远的刈城。
那一年他才五岁,他自小较他人聪慧些,母亲虽然不说,他也明白那个会教他读书写字的人,会将他高高举过头顶,放在肩上去看花灯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书生的父亲为人清廉,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最后遭人构陷,被判了个秋后问斩。同年,书生连同家人一起离开京城避难。
来到刈城后,母亲像是变了个人,从前也曾对他严厉,但从不强迫。如今整日要他读书写字,早日考取功名。母亲这么做也是指望他做上大官,为父亲沉冤得雪,可当今的朝堂早已腐朽到根部了,哪里由得了他。
前几年母亲病逝,留他独自一人住在旧宅里,靠着从京城带走的积蓄拮据度日,每日依旧是读书,他几次萌生了放弃的念头,只因母亲临终前仍然念叨着要他考取功名,不得不继续坚持着。
以书生的才学,其实早该中举,可他却偏偏连举人也不曾中过,更别说获得进京赶考的资格了。在几个不如他的同窗全部中举后,他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机会去询问考官,考官却暗示他需要用银两来疏通关系。
书生家中贫寒,哪里拿得出多余的银两来贿赂考官。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不是为财便是为色,误杀陈进后,他终于被彻底压垮,决意去城外投河自尽,结束自己这无用的一生,可就连死也死的不顺当,半途被陆霁所拦下,而陆霁的悉心照料,令他又贪恋起了人世间的温暖来,因为这种温暖只有活着才能体会。
7
两人相对无言,吃饱喝足之后已是半夜。书生睡在洞里,陆霁则靠在洞口。
书生在前半夜睡了一觉,后半夜倒是精神了,眯了会眼睛又转醒过来,洞外虫鸣阵阵,淡淡的月光洒满了洞口。书生披了件外衣,绕开陆霁走出了洞穴,外头要稍冷一些,夜露浓重,半空中浮着雾霭,显得四周的草木朦胧一片,才走了一会身上的衣物便有些发潮。
他的心情如同这夜色一般格外静谧,此时此刻若是再让他去寻死,怕是再没那个勇气,然而回到刈城,他又该如何去面对手上的血债?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管陈进是否先心生歹意,都罪不至死,对方却被自己失手打死,他该回去接受制裁的。
陆霁内力深厚,书生醒来从自己身边经过时,他就已察觉,只是懒得搭理。忽然听到书生哎呦一声,陆霁一个鲤鱼打挺奔出洞外,见书生跌倒在地上,一抹黑影呲溜一下滑进了草丛里。
“我……我被蛇咬了,”书生支支吾吾道。
陆霁上前查看书生的伤势:“可有看清是甚么蛇?”
书生摇了摇头,有点手足无措。
陆霁蹲下身子撕开书生的裤腿,只见一截白雪的脚腕上有两个利齿咬过的小孔,还有黑血从小孔里泊泊流出。
“你……你做什么?”
他看了书生一眼,抬起书生的腿,将毒血从伤口中吸出。舌尖无意间触碰到脚腕的皮肤,令书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
陆霁嘴角还残留着血迹,道:“我不懂蛇毒,无法配制草药,此举只能暂缓毒性。”他屈膝弯腰背对书生,“我先背你回城里找大夫看看再说。”
书生犹豫了下,扑到陆霁后背,双手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此人倒是仗义,如若没有发生南馆一事,自己怕是会十分仰慕这样的侠士,和自己优柔寡断的作风截然不同,能随心所欲,过恣意逍遥的生活。
正在书生胡思乱想之际,陆霁已经施展轻功,一路奔回城里寻到了一家药堂,敲开了大夫家紧闭的门,将书生放到躺椅上,把正睡得酣然的大夫请了起来。
老大夫一边捋着雪白的山羊胡,一边睡眼惺忪的给书生把脉,半阖的眼睛猛地一睁,吹胡子瞪眼睛道:“哪来的蛇毒?黄口小儿,三更半夜把老朽吵醒,简直胡闹。”
“老先生莫气,我友人的确是被毒蛇咬了,当时我查看了伤口,有黑血流出,”说着,陆霁蹲下身子去撩开书生的长衫,脚腕处的血已经止住,只留下两个深色的小孔。
老大夫摆了摆手:“并无中毒之症,毒素已清。”
“这就怪了,”陆霁虽然纳闷,还是对大夫连连道谢,而后扶着书生离开了药堂,这么一闹腾,天也渐渐亮了。
出了药堂,书生便不要陆霁再扶着,靠着陆霁的身体让他有些别扭,对方的体热老让他想起那一晚。察觉陆霁一直跟在自己后头,他又道:“你无需再跟着我,我不会再去寻死了。”
“你杀了人,我得送你去见官,”陆霁有板有眼地说道。
书生一愣,点头:“也对,我随你去见官,你先容我回家换身衣服。”
回家的这条路最熟悉不过,走在这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小路上,书生却恍如隔世,几个时辰前他还准备去投河,从未想过还能再回来。
街道边如同往常般热闹,住在这附近的人大多都认识这个寒窗苦读十年,却一直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
正在择菜的苏大娘见书生路过,又要帮他说媒,先前来说媒的人也有七八个,同他这般年纪的男子大多都有了子嗣,虽然他家境算不上富裕,但长相斯文,肤白秀气,相中他的良家倒也不少。
只是,最后全被他以不高中则不娶为由给推脱了,他性子温和,骨子里却十分倔强,做了决定便绝不再改。周遭的人都说他固执迂腐,不懂变通,是个只会死读书的榆木脑袋。
摆脱了苏大娘,书生又遇见了隔壁邻居李大叔,上次书生帮他写信,他提了自己垂钓所得的两尾鱼要送于书生,以作答谢 。
这一路遇到不少熟人,一阵闲话家常的寒暄,竟没有一个人提陈进之死,如今已过去一天一夜,陈进的尸首早该被下人发现才是,难不成一切只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书生浑浑噩噩走到了家门口,破败冷清,却是自己唯一的归宿。
他来到屋内,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身比较体面的衣服,陆霁则在外头候着。正当他看着屋里的一桌一椅缅怀时,门口传来一阵人声,书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几个家丁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8
那妇人自称吴氏,是陈进的内人,一听到陈进这名字,书生惊得后退了几步,一时不知所措。
“公子莫怕,妾身是来赔礼道歉的,”说罢,吴氏使了个眼色,家丁们把大包小包搬到了书生屋内。
这吴氏是来替陈进赔礼道歉的,称陈进先前做了失礼之事,希望书生能够原谅陈进的所作所为。
“……陈……陈进可还好?”书生满脸诧异,“他……没有死?”他记得自己用砚台打了陈进的头部,流了一地的血,陈进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吴氏微微颔首:“只是小伤罢了,不碍事,让公子受惊了,望公子不要再追究此事。”
陈进曾与书生交好,两人一同参加了乡试,而后陈进中举。前不久,陈进回乡上任知县一官,他主动找到书生,直言愿意帮书生讨回公道,状告那些贪赃枉法的考官。书生信以为真,被陈进哄骗至家中,陈进下了药想要逼书生就范,却被书生打昏。
事情到此,一切都真相大白,原来陈进并没有死。书生连连摆手,是他先动手伤人,双方能和解便再好不过了。吴氏和书生客套了几句,还翻阅书生的一些笔墨,赞赏了一番才告辞。
吴氏回到陈府,显得心事重重。陈进头上包着纱布,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观望,他是个妻管严,能坐上知县一位也是吴氏娘家的功劳,因为好色曾几次被吴氏痛斥,却屡教不改,此时也不知道自己那位夫人心里在想什么。
吴氏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给点钱财把这事解决了,她儿时也读过些书,看了书生的几篇文章后,惊觉此人并非池中物,万一被他高中,爬到了陈进头上,到时定会因此事借机报复他们。
她倒不敢直接弄出人命,但必须找机会废了那书生,以免夜长梦多,于是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兄长。
***
“我方才听到你跟那妇人说自己叫何元景?”陆霁从窗外探进了一个脑袋,大喇喇地问道,“哪个元?哪个景?”
吴氏离开之后,何沅瑾坐在桌前发了好一会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听到陆霁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幸亏……幸亏你没让我死成……”他喃喃自语着。
“那你该如何谢我?”陆霁抱肩打趣道。
“……谢你?”何沅瑾噌一下站了起来,一直憋在心里的委屈爆发了出来,“那一晚你、你做了那种禽兽不如的事,还要我谢你?”
“那一晚?”陆霁皱了皱眉,努力回想了一番,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觉得你眼熟的,原来是你?”
“哼,你总算想起来了?”何沅瑾瞪了陆霁一眼,一副想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我一直在找你,”陆霁直接翻窗跳了进来,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容,他快步走到何沅瑾面前,“幸亏叫我才在江边遇到了你。”
何沅瑾有些胆怯的往后挪了几步:“找我作甚?”
“唔……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陆霁,”陆霁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们没有夫妻之名,却有了夫妻之实, 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想过了,既然一切皆是误会,你也不用再去投案,若你方便,今日便可嫁给我。”
“……哪个要嫁给你?”何沅瑾打断了陆霁的话,他的脸莫名烧了起来,两道柳眉纠结在一起,“你救了我,我们的账从今一笔勾销,你赶紧出去,以后不要再叫我看到你。”
“你不愿意?”陆霁追问。
何沅瑾背对着陆霁,用力摇了摇头。
一阵沉默后,何沅瑾听到了陆霁离开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见陆霁头也不回地走了,便赌气似得一把将门关上了。
9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何沅瑾却静不下心来,想要看书,一会儿嫌凳子斜了坐着不舒服,一会儿又嫌外头嘈杂声太多,没法专心。
整理屋子之际,他突然想起儿时偶然得到的一本小书,书中描写了一位大侠如何惩恶扬善的传奇一生。那时他便对书中那年轻有为的大侠心生好感,只是后来这书被他母亲发现,斥责他不思进取,看这种闲书,一气之下把书撕成了两半。
之后,他偷偷摸摸把书拼好,藏在了床后的一道墙缝里,却再也没拿出来看过,如今一晃已过去十年。
何沅瑾走到床边,找到了当初藏书的墙缝,那本书果然还在,纸张已经受潮发黄,依稀可见封面上的大侠画像。
他轻轻将书翻开,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不知刈城以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必定是和书中描述的那般精彩非凡,儿时那种对外头世界的憧憬,似乎有又分明了起来。
一口气看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干脆合上了书本,起身出门。
何沅瑾在街边支了个摊,帮过往的行人读信写家书,有时还会卖卖字画,补贴些家用。不多时,便有一黑黑壮壮的青年来请他写信,何沅瑾问他要写何内容,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涨红着一张脸要求何沅瑾帮他写一封情书。
青年喜欢上邻镇的一位姑娘,几个月才能见对方一面,希望何沅瑾能代笔情书一封,以表相思之情。
何沅瑾看的大多是四书五经,一时也被难住,左思右想也写不出几句来。青年在一旁干着急,问何沅瑾是否有思念的人,平常想对方的时候是怎么样。
何沅瑾微微蹙眉,之前他也时常想念去世的父母,但和青年的思慕之情是不一样的,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对这封信总算有了点眉目。
这一日,何沅瑾替人写了六封书信,读了四封家书,一共赚得十二文钱,刚准备收摊时,天下起了细雨,他拿出一把缺了角的纸伞,准备再去巷尾买了两个馒头。
小贩们纷纷收了摊,路人们也四散着躲雨去了,一个双腿残废的乞丐由于行动不便,躺在满是泥泞的小路当中,弄得脏污不堪,何沅瑾心生不忍,将纸伞遮到了乞丐身上,自己则一路小跑到家中。
回到家后,他拿出了李大叔送来的鱼,小的那条做成鱼汤,大的那条切成几段,撒上盐巴,腌制成鱼干后储存起来。就着鱼汤,啃着馒头,视线望着窗外的雨丝,前几日陆霁还在那里站过。不知陆霁是否已经离开刈城,继续闯荡他的江湖去了?
何沅瑾母亲病重那段时日,家中的一切都是他打理的,除了读书之外,还要洗衣做饭,侍奉卧床不起的母亲。他的厨艺都是跟着隔壁邻居所学,几年下来也学了个七八成,往日里家中少有荤腥,一道普通的鱼汤也让他觉得鲜美无比,可比起陆霁做的烤兔肉,还是逊色太多了。
为何又想起了陆霁?何沅瑾懊恼地揉了揉额角,想把脑中的小人赶出去,只是徒劳。
是夜,何沅瑾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被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子里,不知何人脱去了他的长衫,扯下他的裤子,一双火热的大手自下而上地摸上身来,与他微凉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陌生却不害怕。那双手从他的脚跟开始,到脚踝,再到小腿,一直摸索至他腿根处,揉弄那处的嫩肉,又痒又热的触感令他的兴奋地发抖。最后,大手终于在他的期待中分开了他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