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5)
这些话在张文华心口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皱着眉头,半天才说了句:“小秦律师,我实在是……不想折腾了。”
“我能理解您的处境和心情,也能猜得到这其中的难处。”秦穆直视着对方,“您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或者能得到满意的补偿,无论是肖老师还是我都能安心了,白跑这一趟也没什么。”
听他这么说,老人浑浊的眼底有些泛红:“小秦律师,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之所以就这样‘算了’,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这里头的事儿你也别问了,知道或者不知道是一样的。我们这些生活在底下的小老百姓一旦遇上事儿了,手里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的。”他凄然地叹了口气,“人活着,难啊……有‘做不到’的难,也有‘不能做’的难。小秦律师你还年轻,可能体会不到。我和老伴是半路夫妻,小冉这孩子是她带过来的,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六岁了,和我不亲,又和她妈闹翻了,很早就独立出去了。老伴一直高血压,脑溢血救回来之后瘫在床上,吃喝拉撒翻身擦洗都靠我,熬了三年多才走的。我是真的……照顾怕了,也怕将来我躺在床上没人管落得个晚景凄凉,所以总想着买些保健品吃吃,身子健朗点儿,不求人不受罪。结果事与愿违,反倒吃出了这个病来。”张文华牵了牵满是皱纹的嘴角,露出一个悲苦的笑来,“已经晚期了,治不治都没几天好活了,拿命出来搏一搏也没什么。但是小冉的路还长着。她这辈子从他爸那儿、从我这儿都没得过什么象样的父爱,我对她是有愧的,临了不能再弄些糟心事牵扯到她和她的家庭。”张文华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颤声道,“小秦律师,我感激肖律师,也感谢你。只是……这刀我如今拔不动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那些人拿了张冉这个软肋来威胁张文华,一击即中,再无后患。
秦穆看他抹泪,心里泛起一股酸涩来。他本来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说服张文华让自己替他打官司的。眼下一肚子打好了草稿层层铺垫的话却说不出来了。他想起太平间里躺着的肖承宗,心似裂成了两块荒原,一面是千里冰川,一面万顷怒焰,冰冷和炽热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他推了推眼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他们答应给您补偿了吗?”
张文华也不瞒他,老老实实地说:“给了八万。”
居然只有八万。
一条命的价钱,只有八万。
秦穆搁在膝盖上的手暗自捏成了拳,不忍道:“如果赢了,我能给您打回来八十万。”
张文华似乎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想了想又摇摇头:“……算了,算了吧,是我命不好,我认了。”他费力地起身,从斗柜里取出一迭钞票递给秦穆,“小秦律师,你特意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
“您这是要赶我走了。”秦穆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将他的手轻轻挡了回去,“张大爷,我这几天都在J城,如果您改主意了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来这儿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完成肖老师的未尽之事。”
张文华有些愧疚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几番欲言又止。在秦穆即将出门的一刻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他低头从兜里拿出个小电话本,径直翻到最后一页,上头有个用笔记下来的号码。电话本沾过水,字迹边缘的墨都洇开了,一串数字并着“吴光明”三个字都毛茸茸的。
“他原先也住在这院儿里,后来搬了。前一阵听说我病了来找过我,说他妈也吃药吃出毛病来了。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维权。我和他去过两趟,身体吃不消就没去了。他找过有关部门,找过媒体,也找过宝立健公司,都没有用。听说他找了J城的几个律师事务所想打官司,结果人家一听是宝立健的案子都不肯接。小秦律师,你可以和他联系看看。”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秦穆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握着老人枯瘦的手感激地说:“谢谢您。”
走出楼梯口,发现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雨。刚子问:“现在联系吴光明吗?”
秦穆疲惫地摇摇头:“先去住处休整一下。”
酒店是助理订的,凯悦的套间。
其实秦穆对外出的食宿没什么特别的严格要求,只要干净不吵就行,五星能住,商务酒店也能住,自助能吃,街边小摊也能吃。他和周弋做律助跑案子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没什么在意的。
他叫了送餐服务,坐在沙发上出神。
从肖承宗出事开始,秦穆的脑子就几乎没有停过,反复梳理案子,思考对策和计划,在飞机上也没合过眼。这会儿张文华的案子没了,他又要开始考虑下一步计划。空调将房间吹暖了,秦穆逐渐放松下来,感受到了卷土重来的疲倦,还没等午餐送来就睡着了,连刚子给他盖上毯子都没醒。
秦穆就这样歪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脖子都僵了,但精神好了许多,随便对付着吃了两口,拨通了吴光明的电话。
“你好,吴光明吗?我是易木律师事务所的秦……”他自报家门还没报完,只听对方凶狠地骂了一句“滚你妈的!”就挂上了电话。再拨过去一直是忙音,看来是被拉黑了。
秦穆无奈道:“我很像骗子吗?”
刚子笑了起来,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秦穆给吴光明发了信息,写明自己是从张文华那里拿到的号码。过了一会儿,收到了吴光明的回电。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我这信息不知道让谁给卖了,总收到骚扰电话,把你也当成骗子了。”
“没事。”秦穆理解,“我听张大爷说你想找律师起诉宝立健公司,是吗?”
吴光明惊讶道:“你肯接这个案子?”
秦穆将自己与肖老师、张文华和宝立健公司的关系简要说明了一下。吴光明迟疑了会儿,忐忑地说:“秦律师,我不瞒你,家里的钱为给我妈治病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下头还有一双儿女要养活,律师费我可能付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你能帮我打赢这场官司,赔偿多少钱我都分你一半,哪怕都给你也行!你不知道,我是真恨!恨不得把这王八蛋公司一把火给烧了!”
“费用不重要。”秦穆说,“吴先生方便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好的好的。”吴光明连忙答应,说完之后才郁闷地补了一句,“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来我家一趟?我这边……走不开。”
第6章
秦穆和吴光明约了第二日上午见面。
吴光明的家住在距离城市中心很远的郊区。三年前政府为了舒缓城市过载带来的交通、住房、人口集中等问题,大笔一圈把几个破破烂烂的县城并成了新区,划进了J城的范围内。新区听著名头响亮,基础性投资却始终长情地与三流郊县保持看齐,除了炒热了地皮,勾引来一群如狼似虎的房地产开发商之外,学校、医院之类的基础配套一个都没跟上。新区房价涨了,但和寸土寸金的J城相比还是人性化一些。在J城买不起房的人们聚居于此,每天倒腾三个小时的地铁赶去打卡上班,然后在夜色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张床。
吴光明为了给母亲治病,把J城筒子楼里的房卖了,迁到这里来住。他父母原先都是机床厂的工人,在改革的大浪潮里光荣下了岗。父亲没什么旁的技术,成天在家喝酒打牌。一天夜里雨大,他打完牌回家的时候自行车跌在沟里摔死了。
母亲靠给人洗碗拉扯着当时还未成年的吴光明长大。矮小的女人勾着腰坐在矮板凳上洗碗的背影,被洗洁精泡得脱皮的手,还有腰椎疼的时候用布勒紧了继续干活的样子,都是雕刻吴光明记忆的刀。他从小写在作文里的愿望就是要孝顺他妈,长大了也没变过。他很能吃苦,从技校毕业之后在酒店厨房做了三年学徒,能掌勺后又攒了几年的钱,起早贪黑地开起了小餐馆。因为味道好,生意还不错。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新起色,他也终于有机会好好孝顺母亲了。这时网上、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撞进了他眼里。
那可是“强身健体、排毒祛湿、增强体质、补钙壮骨的纯中草药滋补品”,那可是“亿万老年人的第一选择,儿女孝顺爸妈的不二好物”,那可是在主流媒体黄金时段播放的、有明星大腕来做的广告,能有什么害处呢?
吴光明不知道,自己带着满心的感激和快乐亲手送给母亲的那些红色礼盒里装得是催命的毒药。待人送进医院,一切为时已晚。母亲在病痛中煎熬了半年才走,留下了给小孙女织了一半的毛线背心。
吴光明被命运一把推向了悲剧的漩涡里,挣扎着出不来。他找过许多地方维权,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滚得一身污泥,最后被“证据不充分,无法立案”的结论硬生生地拍进了万丈深渊里。
吴光明一家四口住在不到六十平的小屋里,好在两个孩子都去上学了,不然秦穆和刚子挤在里头更显逼仄。吴光明的妻子话不多,除了泡茶冲水,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着。
吴光明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秦穆,拿出了宝立健的检测的报告、母亲医疗检验单据和有关部门的各种回执,压着一腔怒火道:“我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吃了半年那东西肝就坏了。那么多人都吃出病了,明明是药有问题,就是没人管。我至始至终都不是要讨什么钱,再多钱也买不回来我妈的命!我就是气不过,这世界还有没有公道了!”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从秦穆进来起,吴光明的手机已经响过四次了。秦穆礼貌地说:“如果有急事你先忙,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