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36)
裴聿微微一愣,眼珠好像锈住了,看向徐涓的眼神有点空:“那你什么意思?你在我已经爱上你的时候说这些,你想让我死?”
他没松手,一直搂着徐涓。
但这个拥抱没有一点温度,不能缓和他们之间跌至冰点的气氛。
徐涓的衣服是湿的,隔在两人中间,触感又潮又冷,他像冷空气过敏似的,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他一动,裴聿紧绷的身体随他一抖,犹如惊弓之鸟,即便不愿意,也暴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裴聿似乎仍然不能相信。
太突然了。
他们上一秒还在甜蜜地吃面,下一秒徐涓就轻飘飘地捅他一刀,杀人不见血。
徐涓却浑身发僵,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发现,他短短二十六年的人生,就是一场冲动的笑话。
前二十年被管得太严,没有一点自由,然后他为了自由,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
六年后,他重蹈覆辙,再一次因为冲动,把自己推向了一个难堪的境地。
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笑话,倒还好说。
但这次他把裴聿拖下水了,他想演一出歇斯底里的闹剧,自己演就好,为什么要连累无辜的裴聿?
“对不起。”徐涓把所有纷杂且隐秘的情绪都压在心里,尽量诚恳地道歉。
但裴聿不想要他的诚恳:“我不理解。”
裴聿忽然说:“为什么?你喜欢我是假的,那你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些事?就因为你想睡我?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天,如果不上床,你就对我毫无感觉吗,徐涓?明明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养花,也能很快乐,你却转头就告诉我,你从来没爱过我,过去的一切都没存在过!”
“因为我——”徐涓顿了顿,“我就是那种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就是一个贪图新鲜感,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渣,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甩掉很多前任了,每个我都短暂地喜欢过,但也都谈不上爱,如果遇见下一个喜欢的,我就会转移目标,对不起。”
“……”裴聿怔怔地看他,漂亮的眼珠几乎失焦,“所以你突然对我说这些,你、你找到下一个目标了?”
裴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徐涓,你喜欢上别人了?!那个蓝色头发的?!”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回答我!”裴聿昨日的温柔与羞怯,和那些小心翼翼捧给他的青涩爱意,被他一刀劈出一道裂缝,裂缝里掉出一地沾染心血的碎渣。
裴聿红着眼睛,沉下脸,忍无可忍地推了他一把。
徐涓后背摔到门上,一点反抗的动作都没有。
他现在这副样子简直颓废到了极点,像一只提线木偶,空有一副华丽外壳,灵魂空荡荡,连眼神都是木然的。
“没有。”徐涓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低着头说,“我没喜欢上别人,我只是……不想再骗你了。”
“那你想干什么?”
裴聿沉默了好半天,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本来好好的,你突然良心发现了,捅我一刀,然后无辜地说,你是为了我好?你不想再做坏事了,你想当个好人?那我呢?你让我怎么办?你坦白完之后,想和我分手,是不是这个意思?”
裴聿的冷静没坚持过半分钟,他不会对徐涓动手,但当人伤心愤怒到极点,心里沸腾的情绪压不住,必须要找点东西发泄一下。
裴聿刚踢翻椅子,又一脚踹倒了玄关旁边的衣帽架,在一片混乱的客厅门口,他背着光,却觉得光线刺目两眼生疼,他张了张口,嗓音微微哑了:“你想分手,是吗?”
“……”徐涓慢慢地吐出口气,抬手挡在额头,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是,我没想分手,我不知道,我……我只是想坦白,但我以为你会想分手,我说了真相,你还会继续和我在一起么?”
他语无伦次,以往的气势都没了。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但发展到今天这种局面,似乎不令人意外,至少裴聿不感到意外。
也许因为早就有直觉,早就觉得战战兢兢,感觉不到自己被深爱,所以当真相被戳穿,难过也好愤怒也罢,哪怕是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也不觉得特别意外。
包括徐涓这个人。
他说一切都是假的,但虚假之中也有几分真实的端倪,没人能活成一个百分之百的假人。
只是裴聿没想到,徐涓真的没那么爱他,一点也不肯为他着想,到了这一刻,仍然不肯饶他一命,果断地说分手,反而丢出一句“我以为你想分手”,就把问题全部推给他,让他去当那个挥刀砍自己的人。
“徐涓。”裴聿气到出离愤怒了,“你什么意思?你要分手,就自己亲口说,别在我面前装无辜了,我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吗!是不是我一松口,你就轻松了,你可以可怜巴巴地安慰自己,你没甩了我,是我主动抛弃你,你没做错事!即便以前错过,现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没这么想。”
“那你到底怎么想?!”
裴聿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其实要说有这么生气,也不至于,但发脾气是一种体面的伪装,总比捂着心脏痛哭好一百倍。
裴聿整个眼眶都红了,他把徐涓从门口拽开,打开门:“不要让我做决定,如果你想走,现在就走,再也别回来了。”
第三十六章
很多年前,徐涓十岁左右的时候,被徐继仁打过一顿。
他隐约记得,当时好像是因为他调皮捣蛋闯祸了,弄坏了一个名贵的花瓶,那是徐继仁的心头之爱,拥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徐涓从小娇生惯养,闯祸后不愿意认错,在家里胡闹一通,说爸爸不爱他,竟然因为一个死物,动手打自己的亲生儿子。
恰好那一年,徐涓刚开始过“苦日子”,还没习惯“受压迫”。
他每天学习很累,一累就委屈,但他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他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父母为他安排的所谓精英教育,他心里能接受,所以他会努力去学,而且他看不起每天瞎玩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们(比如和他一起长大的侯世杰),认为自己比那些“小屁孩”成熟。
正因为如此,每当他疲惫、委屈的时候,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放下面子,亲口承认“我不想学啦!我要和小屁孩一起玩!”,可他又憋得慌,根本不是真的成熟,所以就借题发挥,抓住这件事大闹特闹。
明明徐继仁只象征性地打了他几下,没多严重,他却哭得天崩地裂,更不肯认错了。
何湘姿心疼儿子——那时徐涓是一个乖宝宝,很得长辈的宠爱,不像现在,他妈早就对他不抱希望了。
何湘姿被他哭得头疼,也不分青红皂白,反过来指责徐继仁,她说:“坏就坏了,什么东西能比你儿子重要?你跟他发什么脾气?他再不懂事也是你亲儿子,难道你能不要他了?”
徐继仁吵不过老婆,主要也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闹得家里鸡飞狗跳,遂作罢。
小徐涓大获全胜,从此学会了恃宠而骄。
准确地说,是一种“仗着你爱我、需要我,我就敢在你的底线上反复横跳”的臭毛病。
这不一定是徐涓的“主动缺点”,但的的确确,是他身上携带的“被动技能”。
人的性格都是在某种成长环境里,日积月累塑造而成的,这些年,徐涓变了很多,但又好像一直没变过,他聪明,什么都懂,却又稀里糊涂,聪明反被聪明误。
有句话怎么说?当你洋洋得意,以为自己超凡脱俗,能玩转人生的时候,人生只要悄悄拐个弯,就能把你玩死。
徐涓现在撞到了弯路上。
眼前是一个分岔路口,敞开的门对着空旷的楼道,外面一片安静,隐隐能听见电梯运行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走近,似乎是邻居回来了。
徐涓听了片刻,发完呆,抬眼看裴聿。
裴聿不是他爸,不会惯着他臭毛病,他不能拿“虽然我调皮捣蛋我砸坏你心爱的花瓶拒不道歉可我是你亲儿子啊”那一套来要求裴聿原谅他。
其实他并不是像裴聿猜测的那样,想逼裴聿主动甩了他,他没往这方面想,因为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会得到原谅,所以,分手难道不是必然结果么?
但裴聿站在门里,问他要不要走。
徐涓想在那张强装冷漠的面孔里挖掘出几分不舍,又觉得自己的心态实在有够卑劣。
他低头笑笑,抬脚迈出门槛。
刚往外走了一步,想回头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在他面前关上了——“嘭”地一声巨响,裴聿把他关在了门外。
“……”
徐涓的鼻尖贴着门板,差点被拍到脸。
这么果断迅速,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了,裴聿比他想象的更决绝。
应该的,徐涓想,没什么不对。
他站在门外放空了一会儿,脑中放电影似的,掠过许多回忆,但个中滋味如何,并不敢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