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的孩子们(2)
罗二河无比同情罗三江。
然而最同情的,还是大哥罗一海。
两年后罗爸终于换了更大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的复式。罗二河分到楼上带卫生间的朝阳卧室,隔壁是罗三江;楼下一大一小两个卧房,小的给岳巍然,大的加了隔断,一间给罗小湖,一间给罗一海。
罗家老大在二十一岁的年纪,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罗二河经常庆幸,家里有且仅有自己一个女孩。
她跟罗小湖,是罗家受到关爱最多的。前者是唯一的女儿,后者是连母亲的样子都没来得及记住的老幺;而罗三江淘气捣蛋,从小就没少让**心;新成员岳巍然,又是个油盐不进的叛逆期中二病;罗爸和岳姨又是两个甩手掌柜——罗二河觉得她大哥是真.命苦。
第5章
罗一海差一点儿没上大学。
他高考前,罗爸的生意已经不大好了。从糖酒公司辞职以后自己办了个糖厂,省内唯一一家,头几年靠着运气和时势,当真是赚了一些的。然而十几年过去,产能不足加上糖价连年下降,能勉强收支平衡已经很不错了。
想到家里还有三个——即将是四个孩子要念书,罗一海就想要放弃高考。父母再婚,家庭成员的变动,正值敏感年纪的几个孩子实在让他放心不下。更何况,小湖根本离不开他。
罗爸当然不同意,告诉他想考哪里考哪里,考不上可以来年继续,不要担心家里。
罗一海就问:那家里谁管?您还是岳姨?
罗爸想都不想:我俩都管!
罗一海叹了口气:你们俩连巍然吃饭管不了。您知道咱家碗筷放哪儿吗?煤气费去哪儿交?
罗爸不服气:你走了我们还活不了啦?放心吧有爸爸在呐!
罗爸很天真。他心想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小湖也要上小学了,怎么也比小时候容易带吧?白天一整天都在学校,晚上回家找个保姆做顿饭洗洗衣服就好啦,有什么难的呢?
罗爸这一辈子浪漫,乐观单纯,也一辈子不切实际,不计算油盐——脑子一热,跟罗妈许诺“一辈子甜蜜”办了个糖厂,却从来不知道、也不去知道育儿尿布的腥臊。
会记得每个孩子的生日,记得二河喜欢的小说,能跟三江玩一晚上游戏机,能给小湖当马骑——谁哭了饿了,却只会让他们“找你妈妈”或“找你大哥”。
罗一海只能再叹气。
离家四年,他想都不敢想,万一小流氓欺负了罗二河?万一罗三江打进了少管所?小湖呢,小湖看不着他能一天不吃不喝。他扔不下,赌不起。选择让自己遗憾,不敢选让自己后悔。
在罗爸的坚持下,他折中考了本地的一所二本,因为离家近。
跟学校提交了申请,封闭军训也给免了。现在想想罗一海觉得自己选择太对,若自己不在,这个家指不定乱成一锅粥了。
要说罗一海从没有过抱怨吗?还是有的。
从小喜欢写写画画,当过美术课代表,上过课外班,罗爸也兴高采烈准备让他走艺术这条路。可罗妈去世以后,没坚持到高中,他就不得不把辅导班停了。
本来课后学画的时间,他得去幼儿园接罗小湖然后给一家人做饭,哄罗小湖睡觉,收拾幼弟铺一地的玩具,辅导二河的功课,洗罗三江泥里滚过似的脏衣服,再洗罗三江,之后准备明天的饭,准备明天每一个孩子的书包,隔三差五还得去糖厂拿罗爸的换洗衣服——全职妈妈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生活连抱怨的空隙都不给他了。
罗爸一直没发现,大儿子早就没有支起画架的空闲。
许多年以后,人人都说:罗家的孩子个个有出息。可惜了罗老大,三十好几的人,却连一间房都没剩下。
第6章
最先离开家的是罗二河。
考上了不错的大学,罗爸和罗一海带着罗小湖一起把她送到了四舍五入快千里的外省。
两年后,是罗三江。
再然后,是岳巍然。
他跟罗三江同时高考,考进了本地唯一一所有商学院的大学,跟罗一海一样留在了本地,每周都能回家。跟罗一海不一样的,是他考进去的不是二本,而是一所985。
他离家的原因,是岳隽华和罗爸离婚了。
凭良心讲,罗爸的性格真的很不适合经商。他能赚钱主要靠运气。而且那个年代,敢于下海的人,只要眼光不算太差,总不至于太亏。
罗家最擅长做生意的人是谁呢?
是岳隽华。
旁人都叫她Lady岳,只是这个“lady”从各色老板们嘴里叫出来,总是不怀好意。一个单身带孩子走南闯北的女人,跟男人们一起上酒桌抢生意,叫他们并不十分看得起。
然而Lady岳脑子聪明,目光独到,手腕灵活,作风果断——经商的才能甩了罗爸和大多数人好几条街。有了她的帮衬,照理说,罗爸的生意应该蒸蒸日上才对。
起初是这样的。
然而时代变化太快,罗爸跟不上了。他又固执己见不听劝,夫妻俩的分歧越来越大,大到最后以离婚告终。岳隽华带着岳巍然和分割好的财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离开了罗家。
那时候,岳巍然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罗一海,跟他告别。
与岳巍然交好的罗小湖,虽然有点落寞,但转头就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大哥”而开心了起来。
罗爸的生意到底是不行了。
跟岳隽华离婚后的第二年,他又查出罹患癌症晚期,生命按天算都不过百了。 罗爸倒想得开,不化疗,不吃药,放松安静地迎接最后的日子。罗家孩子们尊重父亲的意愿,一家人反倒过了一段难得天伦团聚的时光。最后罗爸走的时候,比医生的预期晚了将近一年。
罗爸一生洒脱,走得没有遗憾。
只苦了罗一海,拼命支撑罗家最后的生意,不想让爸爸一生的心血亡在自己手里。可罗一海的经商头脑,比罗爸还差,运气更差。
近几年被国外低廉的白糖价格冲击,国内的糖厂本来就很难做,大部分原料农民和厂家都要靠政府补贴过活。罗家糖厂的原料是甜菜,机械化种植一直上不去,导致面积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贵,出糖率也不好。
撑不到三年,罗一海抵押了一套房产,最后还是落得连员工薪水都发不出来。坐在客厅里想了一夜,他决定把公司卖掉。
做这个决定不容易,执行起来更不容易。
几千平米大厂房,设备折价没几个钱,没人愿意收。来问价的要么只要厂房,要么必须裁员。罗一海不干,他不能让跟了罗家十来年的老员工没饭吃。挺到最后向他伸出援手的,是一家做进出口生意的贸易公司。
罗一海也不知道外贸公司收购糖厂干吗?对方负责人只说新业务需要,满口中英混杂讲得天花乱坠,听得罗一海云里雾里。
直到签约的时候,他才见到真正的买家——岳巍然。
六年不见,岳巍然已经二十七岁,名片上的抬头是副总裁了。
见到罗一海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
第二句是:罗小湖还好吗?
第7章
罗一海想,果然他跟小湖感情好一些。
岳巍然还是那个冷冰冰不怎么待见他的岳巍然,现在又掌控着罗家糖厂的经济命脉,罗一海不晓得怎么称呼他。叫巍然吧,怕人觉得太亲近有套近乎的嫌疑;叫岳总吧,又觉得是不是太疏远,毕竟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了八年。
岳巍然没他这样纠结,称呼“罗先生”。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糖厂生产线全部撤换,所有员工重新签订劳动合同,上岗前培训加试用期三到六个月,过了试用期分配合适的部门和岗位,考核不过立刻辞退——不同意的,可以协商补偿立刻走人。
罗一海急了,问能不辞吗?
糖厂里员工年龄偏大,都是跟了罗爸二十年左右的老人,干了一辈子原料制糖,除了这些什么都不会,有老有小的万一被辞了靠什么生活呀?
岳巍然的冷脸上居然笑一笑:那你让所有人都饿死呗。
罗一海没明白。
岳巍然说他,这么心软干什么不去搞慈善,就算养老院都是要收钱的。想把每一个人都照顾好,结果就是每一个人都照顾不好。无能的人占着位置只会挤走有能力的人,剩下一堆废物——这点都不懂,怪不得生意做成这样。
这是同岳巍然相识以来他对罗一海说得最多的一次,却字字如针刺。
罗一海也生不起气来,只能在心里憋屈,毕竟岳巍然说得都对——心太软而管理无能是他饱受诟病的缺点。他也晓得自己不善此道,可兄妹谁都不想接这个摊子,罗小湖更是早几年就让他把公司卖了省心,他再不接,谁接啊?
听闻糖厂卖给了岳巍然,罗小湖眉头微皱,但什么都没说,倒是很开心罗一海不用为了发不出工资而愁眉苦脸,拍着胸脯要让罗一海从今往后过上享清福的日子。
罗小湖是有这个底气的。
人家上了跟岳巍然同一所大学——保送。加上上学早,今年二十一都研一了,跟同学一起创业,罗一海听都听不懂的什么高新科技,融资都融了几百万了。
罗一海不禁感叹,自己二十一的时候还在上课下课买菜做饭呢。
罗一海也想享清福,奈何岳巍然不干啊。
他这个小糖厂没什么复杂的股权变更,也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就是老员工们一时间不大乐意接受。有抱怨的,有求情的,有想要多点补偿费的,岳巍然烦得很,叫他跟行政和法务一起处理完了再走。
罗一海就天天坐在岳巍然隔壁,准点儿上下班,见面叫“岳总”。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罗小湖又不干了。
说不动罗一海扔下员工不管,他就直接找上了岳巍然。
岳巍然也不意外,仿佛等着他似的,微微一笑:我想你也该来了。
第8章
罗一海突然发现下班的时候罗小湖来了,说接他一起回家。
二十一岁的罗小湖,早就不是娇娇小小的罗小湖了。罗家身高都不矮,罗小湖又是最高的一个,十六七岁身高就超过了大哥三哥,饭量大爱运动,个头直奔一九零去了。
名牌大学高材生,人帅嘴甜还有礼貌,简直就是长在长辈们心窝子里的男孩,被行政部的叔叔阿姨拉住胳膊一阵猛夸。给罗一海骄傲得不得了,句句开头都是“我们家小湖”。罗小湖笑得可甜,搂着他大哥不撒手。
第二天,罗一海接到通知,跟岳巍然一起出差。罗小湖不知为什么生了一晚上的气。
他们去福建一个地级市的糖果厂参观考察,下飞机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岳巍然还有点感冒,俩人在餐厅随便吃了口饭就各自回房睡觉——罗小湖特地打电话来问是不是一人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