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你的良夜(32)
我突然庆幸,这真的要感谢余医生,如果不是他,我跟唐泾川还不知道最后会走向哪里。
他说:“给你看一个东西。”
他站起来,走出餐厅,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很小的笔记本回来,他把笔记本递给我,我打开后发现第一页写着一个半“正”字。
“我每想到自杀一次,就在这上面写一笔。”唐泾川说,“服药期间,我一共有8次想到了死。”
我眼前的“正”字变成了两把刀,一把插在我心上,一把插在我喉咙。
我听见血一滴滴掉在地上的声音,我觉得头晕,觉得无力,觉得自己还是没能让他好过些。
“第一次的时候是我重新开始用药的第二天,你在客厅跟人打电话说公司的事,我看着窗户,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想跳下去。”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那些痛苦从来都不是他的,“那时候好像死亡比活下去更诱惑我,我都走到窗边了,看着外面的时候觉得纵身一跃就是解脱,可当我伸手要去开窗户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也没多想什么,就是想到了你看着我时的样子,然后你就来喊我了。”
我不记得了。
他重新开始用药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压抑且混乱,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幕。
他说:“当时你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出现,切断了我跟死亡的联系。”
有人能理解什么叫后怕吗?一想到他曾那么多次站在生与死的边缘,我真的后怕,那是悬崖峭壁,一失足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有了第一次,后来的那些就不稀奇了。”唐泾川和我说,“我跟邵医生聊过这个问题,他要我一定自控。我路过高楼的窗边就要克制自己想跳下去的冲动,我拿着水杯就要克制自己想摔碎它然后划破自己动脉的冲动,我洗澡的时候要克制自己沉在浴缸水面以下的冲动,我真的太痛苦了,每天吃着那么多的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舒服的,我真的觉得我比死人还不如。”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一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哭得不成样子,那是劫后余生的眼泪,比什么都苦却也比什么都甜。
“我没有热情,没有欲望,整个人都是钝的,唯有在看见死亡的可能性时才反应敏锐。”唐泾川满脸泪痕地喝着酒,然后擦了擦嘴唇,对我说,“那时候我真的特别想死,可拉着我的就是你,我面对那么多可以结束我生命的利器时,只有想着你的名字才能让我把它们都放下。后来我开始转好,去查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书上说,像我这种情况,躯体疼痛和自杀意愿强烈都是时常出现的,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情感丧失,但因为你在,直到药效发作,我也不至于沦落到那一步。”
在唐泾川的口中,我仿佛是一个英雄,但其实,真正的英雄是他,在无数中痛苦中被拉扯着的他,像个手无寸铁的战士以自己的肉体凡胎战胜了穿着铠甲手持兵器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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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言论,说有心理疾病的人就是想不开,矫情,爱钻牛角尖,凡事儿别往心里去就好了。
以前我对这种说辞没什么想法,现在因为唐泾川,我很想骂一句,去你大爷的矫情。
那些人把情绪低落跟心理疾病混为一谈,这也就算了,还站出来对病人冷嘲热讽说他们矫情,真的是不痛在自己身上就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当然,如果不是唐泾川,我也不知道原来这种病这么痛苦,这不是别人开导一下说几句宽慰的话就能好起来的。
是病就要受苦,是病就要系统地治疗。
唐泾川说:“有时候我真的挺恨自己的,晓云去世之后,只有我一个人痛苦吗?不是。我们的父母也同样痛苦,可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那个时候他们其实最需要陪伴。我非但没照顾好他们,反倒让他们出了事。”
我本来不希望他提起以前的事,就是因为那些,他才变成如今这样,可他要说,我只能当他的听众,就像他想哭,我就坐在旁边给他擦眼泪。
“我自责,因为那就是我的错。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自己不该活着。”
我想象着当时的唐泾川,陷在那种痛苦里的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现在我也还是很自责,但至少,我没那么恨自己了。”唐泾川说,“我记得咱们去日本的时候,在支笏湖,余医生说那里的人都把死者当做头顶的神明,活着的人为了死者在努力生活着,当时你说你觉得人要为了自己活。”
我点头,那时候我问过唐泾川他怎么想,他说他不知道。
“你们说的都是对的,”他轻轻地摩擦着酒杯的边缘,“水航,我们好好喝一杯,敬死去的人,也敬我们自己。”
我出差了,出差期间还是不大放心,时不时就联系一下唐泾川。
秘书笑我,说我操心得好像是他监护人。
原本一个星期的事情,被我压缩成三天半,处理完最后一件事,连夜去机场,回家。
秘书坐在飞机上一边整理这几天来的资料一边说:“我要是唐哥,肯定都怕你了。”
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儿太过火了,可是余医生不是都说了么,唐泾川对我过分依赖,离不开我,那这么看来,我们彼此彼此,正合适。
在飞机上我睡了一觉,做了个梦,那梦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就是唐泾川坐在窗台边看着一只小麻雀在笑。
梦里阳光正好,我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他的笑容。
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准备下降,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四十五分。
外面黑漆漆的,我归心似箭。
我本来以为下了飞机就能看见我心心念念的人在外面等着接我回家,却没想到,开机之后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是:我加班,你到了我们再联系。
秘书取完行李过来问我唐泾川在哪儿,我没好气儿地说:“在他公司。”
他笑话我,说我的地位直线下降,然后还补了一句:“我男朋友来接我,要不要顺路送你回家啊?”
虽然生气,但我还是坐上了余医生的车。
我没回家,让余医生送我去了唐泾川的公司。
这家公司离我们公司倒是不远,晚上快十一点大楼还灯火通明,我跟余医生他们告了别,拖着行李去了对面的咖啡店。
我给唐泾川发信息:我到了,在马路对面的咖啡店等你,不急。
他打了电话过来:“都说了让你回去,不累吗?”
“不累。”我从行李箱中取出给他带回来的礼物,扭头看着窗外的大楼,“你忙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我们挂断了电话,我喝着咖啡,翻着店里的杂志,耐心地等着他。
一切都正式回到了正轨上,我们再也不用过得那么崩溃挣扎,可以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为了出差和加班烦恼抱怨,也可以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享受每一个夜晚和白天。
我突然想起上次他生日的时候,原本我们约好见面,结果他临时加班,十二点都快过了才到。
这么晚还在工作,他却先问我累不累。
说真的,是挺累的,但他不在家我就不想回去,这么一说,搞得我们俩倒是有了几分同居恋人的感觉。
我翻着杂志开始走神,幻想有一天在我出差回来之后,能舒舒服服洗个澡,然后抱着我唐泾川裹在柔软的被子里踏踏实实地睡去。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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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是很爱幻想的动物,而且能因为一个很小的细节发散出一整个宇宙来。
我坐在咖啡店里,咖啡没喝几口,看着窗外对面大楼的楼门,胡思乱想到热咖啡变凉。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外面竟然下雨了,春雨漫不经心地下起来,滋润了这片刚刚开始准备苏醒的土地。
我倒是蛮喜欢雨天。
现在的城市污染太严重,雨后的空气让人舒服,然而,这场雨下得有点儿不是时候,因为我没带雨伞。
我给唐泾川发信息,告诉他下雨了,出来的时候借把伞,别淋到。
他没回复我,估计在忙。
我问咖啡店的店员这附近哪儿有便利店,他告诉我出门右转差不多200米就有一家。
这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咖啡店没什么顾客,我让店员帮忙看行李,跑出去买伞。
雨下得不小,200米的距离虽然没把我淋透,但也挺狼狈。
一把透明的雨伞,20块钱,买完之后我一回头看到货架上的牛奶,又过去拿了一盒。
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我站在门口抽了根烟,雨天的深夜,没有平日里喧嚣的人群和呼啸而过的车,只剩下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都清净又干净。
前些日子我心里太躁了,没有一天是安稳踏实的,这会儿站在这里,就好像这场雨把自己焦虑的心都抚平了一样,雨水冲走了所有不安与杂乱。
地面因为积水反着光,平时乌烟瘴气的城市竟然变成了一副唯美的油画。
我欣赏着这难得静谧的世界,抽完了一根烟,慢慢往咖啡店走去。
路边的小店都关门了,这200米之内只有一头一尾的便利店跟咖啡店还亮着灯,我朝着前面透出光的玻璃窗走去,到了那跟前,竟然看见了唐泾川。
我在店外,他在店内,我撑着伞站在雨里,他喝着咖啡坐在我之前的座位上。
我们隔着窗户相望,他冲我笑笑,站了起来。
我在门口等他,他拖着我的行李箱出来找我。
“我去买了把伞。”
“猜到了。”
“还给你买了盒牛奶。”
“那,谢谢你。”
他笑着接过牛奶,问我累不累。
“还好。”我说,“明天不打算去公司,在家好好休息。”
“不忙吗?”他站在伞下,肩膀贴着我的肩膀。
我说:“有事儿陶裕宁就给我打电话了。”
他笑我:“当你的秘书真惨,陪老板出差,回来之后,老板休息,他还得上班。”
我对此不置可否。
过来一辆空的出租车,他招了招手。
晚上十二点十三分,我们终于往家里驶去。
我跟唐泾川的关系有些过于水到渠成了,稀里糊涂地就住到了他家,稀里糊涂的就一直这么住着。
没人提起我该搬回去的事儿,也没人提起我们之间有些微妙的关系。
当初我住进来是为了照顾他,现在他已经没有大碍,我却好像已经成了这个家真正的一份子。
他不提,我当然更不会提,而且就算他提,我也打算死皮赖脸地住下去。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九十来平米,两间卧室,一个不大的客厅,只有一个卫生间,而且还是干湿不分离的那种。
跟我那栋三四百平的别墅比起来,这地方小得太多。
自从我爸做生意赚了钱之后,我就没住过小于三百平米的房子,可是现在突然明白,家的意义不是多大多豪华,一个人就能让一个地方成为家。
我偷懒在家休息,唐泾川出去上班。
陶裕宁打电话来抱怨了一通,然后说他给唐泾川的礼物忘了让我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