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凶西北荒(71)
这话仿佛一记电击,一瞬间松弛了房灵枢紧张许久的肌肉,从钟楼到附院,他一直僵硬得不能自持,这一刻方觉得腿软。
邹凯文和李成立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房灵枢这才回过神,他看看梁旭,又看李成立:“他怎么会在这儿?”
李成立温声道:“是小梁给你爸爸做的急救,多亏了他,不然你爸就真是危险了。”
——当时房正军中枪倒地,梁旭阻止了警察对他进行挪动,只是急切道:“打开我手铐!他现在需要急救!”
没人敢信他,毕竟这是个谋杀嫌疑人,大家拨了电话,叫救护车快来,而房正军的呼吸越来越艰难,眼见他脸色变成恐怖的绀紫色。
梁旭心算就是最近的救护车来也赶不及,那一刻他顾不得灭门的仇人就在咫尺,对房正军生死的担忧占据了他全部思考。
“拿枪指着我,保险打开。”他恳求道:“我绝对不跑,你们抓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是临床专业的在读研究生,我求求你们,他现在急性气胸,等不到救护车来!”
说着,他跪倒在地上:“我决不起身,只要起身,你们可以立刻开枪击毙我!”
大家眼看房正军真的不行了——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梁旭手松开了脚还铐着——一个警察给他开了手铐,梁旭二话不说,夺过他手里的圆珠笔,转眼一看,又见他挟持董丽君的军刀在另一个干警手上。
——这可比圆珠笔锋利多了,他言简意赅:“刀子给我!”
大家真是救人心切,可又不知他要刀来做什么,梁旭急得脸也红了,冷汗从他头上瀑布一样地往下淌:“军刀比圆珠笔锋利,创口小感染面也小,枪在你们手里,但专业是我的专业,听我的!”
房正军是活生生在他面前倒下的,他不能再看着房正军就这么死了。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心惊肉跳地看他用军刀施行气胸急救——既轻又准,梁旭用军刀小心地刺入房正军肋间,做紧急排气。
大家真怕他一刀捅死了房正军,但那手法又确乎与杀人迥异。
良久,房正军嘶哑地呻吟一声,脸色居然逐渐回转。
梁旭没有停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脏污不堪,只好向身边的警察借衬衫,又借了领带,为房正军压迫止血。
急救完毕,他丢下军刀,凝神暗数房正军的脉搏。
干警不敢让他一直脱离手铐。
“麻烦铐在前面。”梁旭头也不抬地伸出手:“铐在后面我没办法给他测心跳。”
这一系列措施娴熟且精到,即便是不通医术的干警,也觉得安心许多。李成立和救护车一起赶到现场,梁旭准确地向他们报备了房正军的伤情和可能的并发症。
情况紧急,前来的医生打量一眼梁旭的手铐,厉声问:“你做的急救?”
“是我,他血压无法测量,心跳130左右。”
“你是医生吗?!”
“我有医师资格证。”虽然可能要被吊销了。
医生没工夫和他啰嗦,她指挥警察:“你们押着他,也上车来!他做的急救他负责!”
——到了医院,匡院长亲自看过房正军的情况,先安抚了李成立,叫护士立刻把病人推进手术间做备皮。
他抬脚欲进手术室,忽然转头又望梁旭,脸色十分难看:“你是不是楚义夫的学生?”
梁旭茫茫然道:“楚教授带过我。”
匡院长赞叹地回想房正军肋间的切口,又看梁旭的手铐脚镣,心头真是恨铁不成钢。
从肋间切开做排气的手法虽然常见,但那种刀口和切入技巧是楚义夫独有,再想起老楚曾向他推荐一个学生,说长得一表人才,手法亦出色漂亮,简直是“第二个青年时代的我”。
“你要见见他就知道了,他是唯一一个能把我的技巧学到炉火纯青的孩子。”楚义夫得意洋洋地夸赞:“天分高、悟性强、人又踏实,最难得是他品性端正,心地又善良,我推荐他保研,他把名额让给同学了,要自己考。”
楚教授向来欣赏知识分子的清高自许——他现在人就在手术室那头,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此刻镣铐出场——老楚要见了,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匡复生脸色铁青,他长叹一声:“原本是好苗子,辜负你老师了。”
梁旭无心应对他的责难,他盯着李成立和匡院长进去准备间,唯恐房正军的手术不能成功。李成立问他什么、说了什么,他都听得恍恍惚惚。
匡复生是全国闻名的外科专家,关中著名的“黄金刀”,他的教授楚义夫也和匡复生关系极好——想到这些,他才觉得稍稍安心。
“连匡院长都说是小梁救命。”李成立道:“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
房灵枢已经缓过劲儿来,他感激地望向梁旭:“谢谢你。”
梁旭只是沉默。
“叔叔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许久,他艰难道:“灵枢,对不起。”
——来时的车上,房灵枢已经听邓云飞说明了来龙去脉,此时责怪梁旭也于事无补,即便梁旭不冲出去,罗桂双也会对别人开枪。
留在现场指挥的陈国华也好,此时等候在手术室门外的李成立也好,又或者是自己——做刑警的,这种事情在所难免。房灵枢明白,即便当时在场的不是梁旭,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嫌犯,房正军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人。
梁旭还未宣判死刑,即便是执行死刑也要依法执行。
在那之前,他的生命权、人身安全,一样需要警察的救护。
那就是刑警的天职所在。
“我爸不是对你有所偏爱,你不要会错意。”房灵枢凝声道:“他只是恪尽职守。”
这话说得甚是刺心,但梁旭都明白。
“我想在这儿等叔叔出来,可不可以。”他轻声向房灵枢道:“等他出来,我就跟警察回公安局。”
房灵枢不说话,李成立也不说话。
这原本是默许的意思。
而李成立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便向梁旭道:“你不能留下,你要跟我去贰零七现场。”
这话令房灵枢警觉起来——这档口他还想着贰零七的案子,因为枪击房正军的不是别人,正是罗桂双。
罗桂双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梁旭也诧异地看向李成立。
“李局,罗桂双为什么会出现在贰零七?”
李成立面有难色,踌躇片刻,他恳切道:“案子的事你不要管了,你陪着你爸。”
梁旭亦听懂其中的关节,他站起来:“我跟你们局长走,灵枢,抢救中还是会有危险,要有亲属负责签字,你在这里陪着叔叔。”
房灵枢越听越不对劲,他揪住李成立:“金川案百分之八十的线索是我抓出来的,李局,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李成立无可奈何,因为房灵枢的脾气他太清楚了,跟房正军是如出一辙的犟。要是他不说,房灵枢就敢打电话再去问所有人。
这个案子,原本就是他们父子的心魔。
房灵枢根本就不是做警察的性格,他漂漂亮亮一个小男孩,又考去国外留学,做教授做警校教师都是份内应该——为什么吃苦受累地跑来干一线?还能为什么?
不就是图一个父子同心的要破大案吗?
若是房正军只受轻伤,房灵枢说不定还会老实呆着,此刻房正军危急,就怕房灵枢一股热血上头,带伤上阵,要亲手抓罗桂双给他父亲奠人头。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罗桂双是被我们惊动的。”他叹口气:“昨天夜里那么多警车,他以为我们找到了他的住处,今天白天警车撤得慢了一点,谁成想他狗急跳墙,挟持了人质,现在就跟警方示威。”
听的人全变了脸色。
“也是老房太心急,不该今天就拉着梁旭去指认地点。”
李成立这话说得违心——也是为着又痛又急,哪怕今天不去呢!说不定今天就把罗桂双的行踪摸到了!
因为是指认现场,梁旭又被铐着,大家连防弹衣也没有穿,警车上只有两人佩枪,还都指着梁旭。
罗桂双开枪之后就立刻向居民楼内逃逸,警方想要暴力破门,他从楼上推出一个小女孩。
那意思很明确了,只要警方进门,这个小姑娘就没命了。
房间里还有五个孩子,以及负责看护的临时工女大学生。
“对方是雇佣兵,又历经多起作案,反侦察意识和反制意识都很强。他把小姑娘堵在窗口,狙击手根本瞄准不到。”李成立愁得叹气:“如果他孤身一人,那可以就地围剿,但房间内这么多人质,还都是六七岁的小孩,连接应的意识都没有。”
现在长安警方正在现场调度,省厅领导也抵达现场——一边要稳住罗桂双的情绪,一边还要疏散群众,尽量使事发住宅楼的群众在指挥下有序撤离。
“他跟警方对话,是在窗口还是门口?”
窗口的话完全可以安排准备狙击,门口的话——也许难一点,但也可以想办法。
“都不是。”李成立恨道:“说了他反制意识强得很,他是直接打了110,要求和警方通话。”
“……”
这可真是骚操作。邹房二人对视一眼,早想到罗桂双不好对付,他潜伏关中十五年,一手犯下金川连环案,这份精明是理所应当。
“刚才你不来,我是赶过来签字的。”李成立擦了擦眼睛:“就怕你爸有个万一,不能没有人签字。”
他看一看手术室门口亮着的红灯:“既然匡院长说了有救,那就是有救。灵灵,你哪儿也别去,案子也不用你问,就在这守着你爸。”
房灵枢望着他,心中飞转如轮——贰零七小区道路并不畅通,那里只适合藏匿,而不适合作为逃窜的中转站。罗桂双的确是被惊动,而不是蓄谋已久的要挟持示威。
我方被动,敌方也是一样地被动。
但这并不是平等作战,因为我方被动只会受制于人,而敌方被动却能狗急跳墙——警方是要完全地保护人质,罗桂双却可以选择跟人质一同赴死。
这个赌局,警方根本输不起。
他从窗口远望贰零七的方向——在这个根本无法逃窜的小区,他挟持人质能做什么呢?
很有可能是像梁旭一样,向警方要车,然后奔逃。他所携带的人质比罗晓宁更轻更弱小,罗晓宁还不方便拎起来就走,六七岁的孩子可就不一样了!
Kevin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挟持逃窜是可能的,但他应当明白,此时四面八方都是狙击手。”
——和梁旭在秦都时不同,房灵枢当时是孤立无援,没有警力威胁梁旭,但此时贰零七小区已经被关中警方堵得水泄不通。
李成立也听懂了Kevin言外之意,不由得脸色大变。
——过度的警力围剿,有可能将罗桂双从挟持谈判推向恐怖行为。
房灵枢盯着他:“所以,为什么非要梁旭在场?”
梁旭也是一样地疑惑。
李成立头大如斗,他心中也是根本没有办法,想了又想,他干脆有话直说:“罗桂双要求见他的儿子。
“还必须要梁旭亲自送上去。”
——如果警察上去,他就要对人质下手。
骤然提到罗晓宁,梁旭是一阵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罗桂双的要求算是合情合理,他现在的生存目标,除了活下去,大概也就只剩这个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