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17)
其实根本不用导演说，李沐言也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儿。见到齐奇浑身是血躺在那儿，李沐言原本还算收放自如的演技完全失灵。他当然知道齐奇没事，可是，气氛的渲染，加上身临其境的场景，这让李沐言不自觉入戏，他既心疼周信予，又担心齐奇，两次转身离开，他能感受到自己有多不舍。而当他看见齐奇虚弱的样子，真的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将对方护入怀中。
第三次开拍，李沐言依旧收不了自己的情绪。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不顺利的进展令导演不得不让大家暂时休息。
拍摄告一段落，李沐言的助理小何立即抱着两只保温杯走过来。
因为齐奇没有助理，之前有剧务会好心照顾一下他，后来，小何主动包揽下端茶递水的工作，服务殷勤，真跟照顾自己“嫂子”似的。眼下，他甚至先给齐奇递了水才服务自己的老板，与此同时，故意说道：“沐言哥表演得好投入，就好像和心上人生离死别似的。”
李沐言知道小何是好心替他试探，顺便捅捅窗户纸什么的，但他害怕过于冒进吓到齐奇，这时候赶紧故作若无其事地对齐奇解释说：“你把虚弱垂危演得太好，我真的有些吓到。平时看别人死都没你这个大影帝真。”
齐奇想了一下，突发奇想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样？”
“呸，童言无忌。你千万不能死。我还想过八十年晚上没鬼晃我窗户，熄我电灯的好日子。”
齐奇似乎畅想了一下，随即不太赞同地挑了挑眉，低头沉吟道：“我倒是很想过晚上打开冰箱就有烧麦的日子。”
“这种事完全不需要变成鬼就能做到。”平时不怎么迷信的李沐言这会儿却因为忌讳相当没好气，为对方这点烧麦的出息，“实在不行，回头我买一箱速食烧麦送给你。”
“一言为定。”齐奇应得很快，搞不好前面绕了一大圈，他就是为了这箱速食烧麦。
李沐言不禁感受到压力。他生怕速食的烧麦不好吃，正打算找个机会好好上网搜索一下哪个牌子的速食烧麦好吃。这时，齐奇忽然想到什么，径直走到导演那儿。
作为对手戏演员，实际还挺敬业的李沐言也很快跟了过去。接着，他听到齐奇认真与导演探讨周信予这个人物在临死前应该是怎样的状态。
“虽然一开始好强又傲慢的周信予随着剧情态度一点点软化，情感上变得更像一个通人情的普通人，也愿意坦诚面对邢晖，但他骨子里的骄傲不会消失，在临死的时候，我觉得再虚弱，他也一定会在最后的时刻给邢晖留下自己足够强悍冷硬的形象。”齐奇那么表达自己的观点，征求意见道，“江导，垂死的人有回光返照，我能试试周信予以挺起背，没有那么虚弱的方式来演这段吗？”
从一开始就给了齐奇足够自由度的导演听了这意见后相当赞同地点了点头，简直一拍即合。“我就是不想让这段太煽情。这部戏的风格应该是紧凑坚硬的那种，你的这个方式也许效果更好。”
再次开拍前，李沐言与齐奇首先试了戏。形势一下子顺畅起来。李沐言过于入戏动情的问题也得到改观，当正式开拍，第一遍导演便相当满意地喊卡过了这一条。
在这一场戏拍完后，只要拍到齐奇的戏就很容易提前收工的剧组在这天至少按时完成了拍摄进度。此时，距离齐奇的杀青戏只剩一天。
一天后，齐奇在所有工作人员的鼓掌中彻底结束《争锋》的拍摄。导演不吝赞美地感谢齐奇的表演，收工后大家还去大餐了一顿。直到凌晨时分，李沐言的车才把齐奇送到回家。在齐奇准备下车的时候，小何忽然说，“沐言哥有些醉了，不太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小齐哥，你能收留沐言哥一晚吗？”事实上李沐言压根没醉，这让他机灵地立即装出醉态。
齐奇倒真的喝得不少。这回没得意忘形的李沐言不敢再过于明目张胆为齐奇挡酒，而敬酒的那些又都是行家，喝到后来齐奇只能靠装醉躲酒。不过，装是一小部分，醉是一大部分。这直接导致眼下特地开窗吹了半天冷风的齐奇依旧有些不清醒，于是，他毫不犹豫相信了小何的说辞。在重重拍了拍李沐言的肩膀后，他对小何说：“你放心，把你沐言哥交给我绝对没问题。”
小何一脸地感激地说，“你真是帮上大忙了，小齐哥。”边说边偷偷向李沐言使眼色。
李沐言有一种自己猝不及防被推上历史舞台的感觉。还来不及想清楚任何事，他与齐奇一起下了车。很快，汽车扬长而去，露重更深的街上，只剩下李沐言与齐奇面对面站着。
第三十一章
事实上，李沐言不是没在齐奇家留宿过，甚至，两人同床共枕也不止一次。可是，这一次的情况不同。这一次，李沐言被寄予了殷切祝福。他当然知道小何是怎么想的：齐奇喝多了，与此同时，据说也喝多了的李沐言留下过夜，完全有公式能推断出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李沐言真的已经盼了很久。他本以为这种事对内心依旧没把自己当成同性恋的他来说就好比玩蹦极，在没有真正实施前，他是如此憧憬期待，而一旦事到临头，可能就会怂，甚至怕到腿软——但是，完全没这回事啊！
已经踌躇太久的李沐言再也没有办法按捺内心的冲动。他需要与齐奇真正在一起，真正亲密无间；他需要不再用任何借口就能与对方在同一张床上入睡，同一张床上醒来；他需要更实际的，可以回应他身体内部最渴求声音的结合。
“齐奇，我有话对你说。”李沐言望向齐奇的眼睛，突如其来地郑重其事。
齐奇有所警觉，他在微微思考后傻兮兮地笑了，“你不会是想问我借钱吧？”接着，笑意一敛，义气十足地拍了拍李沐言的肩，“不过你放心，我借！”
李沐言不自觉凝视对方，“你说，你现在喝醉了，会不会更容易答应我的请求？”他想得到对方的首肯，如此迫切，以至于真的可以趁对方喝醉来骗取同意。也许事后他会后悔，为没有用更好的办法，可是，眼下他情难自已。
“喝醉的是你。”眼前，还记得之前小何说辞的齐奇肯定纠正他说，随即，又好记性地重复他的话，“所以，你现在喝醉了，会不会更容易答应我的请求？”
好不容易一鼓作气，又是那么渴切，不惜后悔憾，不惜用生米煮成熟饭的办法，李沐言决定开口——
齐奇抢在了他之前。
“你听说我，我有事告诉你。”齐奇伸手握住李沐言的双肩，“你听了不要打我。”他担忧地补充。
“什么事？”李沐言忍不住问。
“我……”齐奇欲言又止。在良久的迟疑后，他终于松口，“我想吐。”
“很难受？”李沐言立即扶住对方，“我们先上楼，吐出来会好受些。我可以帮你调些蜂蜜水。”
“你说我会不会是怀孕了？”
李沐言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你得多练练酒量，这一行像你那么不会喝是不行的。”他无奈开口。
齐奇被他的反应逗乐，哈哈直笑着说，“我骗你呢。很久没再骗你，你又天真了——我还能不知道自己不会怀孕吗？”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又忧郁起来，“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怀孕。”
李沐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继续天真地相信对方的发言。就在这时，齐奇忽然推开他。
有那么一会儿齐奇像没头苍蝇那样原地打转，之后，终于被他找到一个好去处，他撒腿就从大楼门厅往楼外绿化带里的下水道跑过去。
齐奇足足吐了十分钟。李沐言在一旁束手无措，不知道怎么才能稍稍缓解对方的不适。当连清水都已经吐不出来，齐奇稍稍站直身体，这时，一直就站在旁边的李沐言赶紧伸手扶住对方。
“我们先上楼吧。”他扶着对方重新往大楼方向走去。
齐奇转头望过来，“你说你会帮我调蜂蜜水对吧？”他吐了那么久，记性依旧那么好。
“没错。”
“你真厉害。”齐奇相当钦佩地说。
李沐言被夸得有些心虚：“这很简单。”
“不会啊，我就绝对没办法做到。”齐奇用重音强调“绝对”。
李沐言心想难道你调个蜂蜜水还能把房子给烧了吗？“只需要倒一杯水，然后往水里加一些蜂蜜，用勺子搅拌就行。”他介绍这个齐奇“绝对没有办法做到”的调蜂蜜水流程。
然而，齐奇一本正经摇头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肯定做不到。因为，我家没有蜂蜜。”
李沐言又说不出话来了。
齐奇期待地笑着重复之前的问题：“你说你会帮我调蜂蜜水对吧？”
“……你家附近哪里有24小时的便利店？”
齐奇开始一个劲笑。“我刚讲了一个笑话，你怎么不笑？”他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警觉地追问，“难道你不觉得好笑？”
李沐言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好笑。”
“那你笑一个。”
“……我心里在笑，这是场内心戏。”
所幸齐奇真的醉了，他居然就那么信了李沐言的瞎话。在重重点头后，齐奇由衷说：“我觉得，其实你还是挺会演戏的。”
李沐言也一直那么认为。不过听双料影帝那么说，他不由心念一动，趁机好奇问道：“那和你比呢？”
齐奇不假思索回答：“那肯定不如我。”
……李沐言也一直那么认为。
“你那么会演戏是天生的？”原本并没太把表演当回事的李沐言因为与齐奇合作，最近越来越在意更好表演的方式，这让他下意识询问。
齐奇立即摇头说：“当然不是。彼得·布鲁克的《空的空间》，理查德·波列斯拉夫斯基的《演技六讲》，马丁·艾斯林的《荒诞派戏剧》，艾利卡·费舍尔·李希特的《行为表演美学》等等等等，总之，戏剧理论方面的书我泛读几十本，精度过六本——如果一点都不努力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种只能归咎于好运的成就又能有什么用呢？就好像当一个人临终，他不能说这辈子最大的满足来自中了五千万大奖这种事。”
李沐言这辈子拥有最多的就是好运。一出生，他就有人人羡慕的家世，一出道，他就有人人羡慕的流量。他还从来没怎么努力过，所有的一切都唾手可得。这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又有多空虚。
从数学角度来说，他已经中了几十个五千万大奖，然而，这些毫无意义。如果没有遇到齐奇，当他临终，他将找不到任何一桩事能令他说出此生无憾的遗言。
……幸好，他遇到了齐奇。
不过，仅仅是遇到齐奇，这种依靠运气发生的事“又能有什么用”？当他临终，李沐言暗自决定，他一定能够说，这辈子自己为争取齐奇的回应竭尽全力，但没有做过一件让他事后遗憾后悔的事。这将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
第三十二章
作为男主，李沐言在《争锋》中的戏份较多，他还补拍了一些之前的镜头，跟着剧组杀青才算结束工作，这时，距离齐奇杀青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对于李沐言来说，完成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的拍摄，他起码要休息两三个月才会再开工。他以为齐奇也会这样。没想到，当正打算趁着两人都空下来，好好策划卖腐这一历史遗留任务时，他听说齐奇马上就要进新的剧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