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家教日常(120)
几步之外, 章木之薄唇紧抿,看章乔头顶的白纱布, 担忧藏在凌厉的表象下。
她动动嘴唇, 似乎想问疼不疼, 而这简单三个字最终也只化作唇齿间的无声叹息。
病房太安静,章乔不自在地动了动,忽然觉得把章木之叫进来有些冒失,这么简单的话完全可以站在门口说, 何必多此一举,落得彼此都尴尬。
他咬着嘴唇,不注意力道有些大, 隐约尝到铁锈滋味, 却听章木之忽然问:“你现在在法学院读书?”
章乔一愣, 嗯一声, 五指曲起将身下床单攥出褶皱:“我名义上是傅老师助理, 实际跟着学生上课,傅老师会给我指点。”
章木之挑眉问:“以后想做律师?”
“嗯。”章乔点头,“挺喜欢的。”
章木之也点点头:“喜欢就好。”
章乔心中触动, 抬眼看去, 反问:“那你呢, 你喜欢做医生吗?”
章木之默了片刻, 语气有些淡:“谈不上喜欢。”
成为医生,是因为家族三代行医,人人都是医生。父辈早为她铺好路,她沿着那条路走,走着走着,就成了信仰。
“傅闻水平很高,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章木之客观评价,“你怎么找上他的?”
“傅老师以前在国外交流,和秦翊衡认得。”章乔不由想起傅闻说的,为了他的事,秦翊衡在教室外站了一下午,心中又酸又甜。
“哦。”章木之神情冷了冷,“你那个未婚夫。”
这语气里的不满都快溢出来了,想起那时在伦敦酒店秦翊衡的霸气宣言,章乔忍不住笑:“嗯,是未婚夫,他对我很好。”
这由内而外流露出的幸福做不得假,章木之面色稍霁。
没想到和章木之还能有这么轻松的对话,章乔悄然舒一口气,然而外头雨声渐沉,噼里啪啦敲打窗户,他没忍住,抬手按了按心口。
章木之立刻察觉,蹙眉问:“不舒服?”
“没什么。”章乔放下手,淡淡一笑,“没事。”
尽管如此,章木之还是取下听诊器,掌心捂热听筒,让章乔把病号服解开一粒扣,将听筒伸了进去。
章木之离得太近,身上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并不难闻,章乔心跳蓦然加快。
章木之看他一眼:“放轻松。”
章乔深呼吸,盯着章木之眼角的细纹,竟真的慢慢放松下来。
“挺好。”章木之直起身,收起听诊器,“心跳很有力量。”
看一眼时间,章木之说:“早点休息吧。”
说罢她又在原地站了两秒,才提步往外走。
章乔喊道:“等等。”
章木之站定,转了身。
“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章乔问。
章木之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表情恢复一惯的严肃:“你问。”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章乔做了个深呼吸:“那天校务会结束,你落下一支笔在会场,傅老师让我给你送去,我听到了你跟杨光瑞的对话。”
闻言,章木之眼神微微闪动。
章乔滑动喉结,嗓音些许沙哑:“你怎么知道他是护士长的儿子?”
病房再度静了下来,章木之抿唇沉默,目光自章乔移向被雨打湿的窗外。
章乔屏住呼吸,四周太安静,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
许久,他才听章木之说:“因为我回去过……”
章木之不是铁石心肠,生下章乔后一走了之,不过是年轻不经事的无奈,煎熬地度过三天,她再度回到医院,得知章乔已经被护士长收养。
生产时章木之跟护士长有过接触,又侧面打听对方为人,悄悄留下一笔钱,足够覆盖章乔成年前的开销。
这些事章木之本不想提,她将目光从雨水斑驳的窗户移开,重落回章乔身上,终于承认:“我对你没有尽过养育的责任,始终有愧。当然,也不会期望什么。”
章木之说罢转身,径直走到门口,手搭上冰凉的金属把手,一顿后又回了头。
章乔坐在床沿,迟迟听不见开门声,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接,视线落在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上,章木之嘴唇几度张合,轻叹出一口气:“我走那天的确下雨了。”
在伦敦时称不记得,不过是乍然面对章乔,因为慌乱而本能的掩饰。
其实——
“我一直记得。”
章木之声音很轻,随着关门声一同落下。
*
送方姨和秦小满回公寓,秦翊衡马不停蹄往回赶,雨天交通拥堵,等到医院,他停好车,顾不上打伞就往住院部跑。
等电梯的人太多,秦翊衡索性走楼梯,快到骨科那一层病房时,遇上了从楼上下来的章木之。
秦明唐这一次手术,方案商讨、风险告知都由秦翊衡出面,少不了跟章木之照面,然而两人都默契地当伦敦的事没发生过,视对方为普通的病人家属和医生,表面沟通顺畅,但秦翊衡还是隐隐感到章木之对他的不待见。
章木之也看到了秦翊衡,站在高几级的台阶上,自上而下地看过来。
秦翊衡微微颔首,态度叫人挑不出错:“章主任。”
章木之目光颇有几分严厉,如往常般只点了下头。两人一上一下,擦肩而过。
秦翊衡并不在意章木之对他的态度,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等到病房门口才想起一件事。
他身上沾了雨水,章乔不喜欢下雨。
秦翊衡没立刻进病房,站在外头抖落衣服上的水珠,又撸了把头发,谁料病房的门忽然打开,章乔冲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你怎么……”秦翊衡愣住,第一反应是雨天章乔心里难过,于是抬手抚上那单薄的后背,“没事的,不怕,我来了。”
章乔却摇头,拉秦翊衡进病房,关上了门。
“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害怕下雨天了!”章乔眼神明亮,如孩童般雀跃,几乎要蹦起来,“秦翊衡,我以后不会再害怕下雨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秦翊衡又是一愣,不等问,章乔又继续说:“她说她走的那天下雨了!她一直记得!”
几乎立刻,秦翊衡反应过来,章木之来过了。
秦翊衡没说什么,牵着章乔回床上躺好,自己坐在床边椅子上。
章乔一出生就被章木之抛弃,在伦敦街头发烧章木之也不管不顾。秦翊衡始终心存芥蒂。
他垂眼看着床沿,沉默不语。
章乔察觉不对,问:“怎么了?”
再三追问,秦翊衡才斟酌着说:“你不介意了吗?”
章乔笑容淡了下去,这件事搁在心里很多年,说不介意是假,甚至不止介意,他对章木之还曾有怨恨。
“介意又怎么样。”章乔眉目透出疲惫,“一直记着太累了。”
“那你是原谅她了?”
“谈不上原谅……”章乔忽然想起,在秦明唐手术室外,他也曾问过秦翊衡同样问题,当时秦翊衡也是同样的回答。
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就明白秦翊衡当时的心情。
窗外,雨还在下,章乔又静了一会儿,抬手按住左胸心脏的位置,看着秦翊衡说:“你知道的,以前一到雨天我就很难过,心口发疼,难以呼吸。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到原因,几乎成了执念,而现在我终于找到原因了。”
“我想以后我都不会害怕下雨天了。”章乔声音很轻,“所以与其说原谅,不如说我终于跟自己和解了。”
秦翊衡久久无声,抬手覆上章乔的手背:“我只要你开心。”
*
入夜,秦翊衡和衣睡在折叠床上,半夜章乔醒了,嫌冷,他脱掉外套上床,一掀被子里头暖和得很。
“就冷。”章乔往秦翊衡怀里贴,语气含糊地撒娇,“要抱。”
秦翊衡哪能不依,避开章乔的头和肩,小心地抱着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