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金笼(109)
就这样,冬天很快到了,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收购也终于进入尾声。
这座城市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气温一夜间降下来,早晨出门的时候,地上积雪已经能到小腿肚了,天空中还在洋洋洒洒地飘着雪花。他们到公司的时候,门口有辆铲雪机正在卖力工作。
初雪总是令人兴奋,公司里有年轻的员工带着一种叫“夹雪球神器”的东西来上班,能把雪团夹出各种形状。
邵云重跟他们要了一只小鸭子,用掌心托着,献宝似的给裴雪意看。
裴雪意觉得可爱,接过来也不敢用力碰,生怕把它弄坏,只是把它放在果盘里,静静地打量着,眼睛里带着一点笑。
就是这样一个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新奇和惊喜的表情,刹那间让邵云重意识到,阿季过了年也才24岁。
他还那么年轻,应该和其他同龄人一样爱玩爱闹,喜欢一切新奇有趣的事物,喜欢可爱好玩的东西。
可惜室内温度太高,那个小鸭子很快就化了。
裴雪意肉眼可见的失落。
他身体不好,这样的天气并不敢出去玩雪,被风一吹就会发烧,只能隔窗看着外面漫天飞雪。
邵云重看到他失落的神情,突然想做点什么哄哄他,于是穿好衣服出去了。
裴雪意缩在沙发里,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羊绒衫,捧着一杯热可可看一份文件,室内温度很暖和,看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是邵云重打来的:“阿季,你到窗边来,用那台望远镜看看楼下。”
他今天来的是邵云重在蓝锋的办公室,这台望远镜一直摆在落地窗前,他还不知道这是邵云重之前拿来“观望”他的。
裴雪意站在望远镜前,用望远镜往窗外看了看,对着电话问道:“怎么了?”
电话里的邵云重停顿了一下,过了大概几秒钟的时间,就在裴雪意误以为电话已经挂断时,忽而听到他说:“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你是下雪天出生的。突然很想告诉你,我爱你。阿季,我爱你。”
邵云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都跟着震颤,整个胸腔就像一望无垠的浩瀚宇宙,此刻宇宙坍塌万物沦陷。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这句话了,或者没有机会再说了,可是当这句话说出来,他竟然全身颤抖,就像过电一般。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无法开口,因为再开口已然哽咽。
裴雪意愣了一下,透过望远镜,先是看到漫天飞雪,然后再是大雪里的人。
邵云重在蓝锋和利臻之间堆了两个雪人,两栋大楼相对而立,两个公司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总裁在那里忙活,最后竟然堆了两个雪人。
那两个雪人脖子里分别系着邵云重和裴雪意的围巾,一个是深绿色暗纹格子,一个是酒红色菱形格子。
今天他们一来到公司,员工们私底下就传开了,邵总和他爱人今天戴了情侣围巾呢。
所以谁会看不出这两个雪人是什么意思呢?这个举动宛如示爱。
裴雪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围巾偷走了,只是在望远镜里,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那两个雪人。
心里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就像年少时,邵云重寻来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神秘兮兮地拿给他看。他当时也一次次的欣喜过。
这天的雪很大,全公司提前下班,以防被暴雪困在路上。
邵云重和裴雪意前脚刚到家,后脚就停电了,屋里的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走廊里传来佣人的说话声,好像在讨论哪里的电路问题,邵云重出去查看情况。
黑暗中,裴雪意坐在床边,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弱的心慌,胸口有点发闷。
这是每次惊恐发作的征兆,他意识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赶紧找出自己的药,然后走到小茶几旁边,拿起杯子想要倒水。但是双手开始发麻、颤抖,没办法攥紧杯子,玻璃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邵云重在这时推门进来,听到打碎东西的声音,以为是他看不见摔倒了,立刻紧张起来:“阿季!你怎么了!什么东西碎了?”
裴雪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房间里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是那种艰难喘息、几乎要透不过气的声音。
裴雪意倒在玻璃碎片旁边,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就像一张绷紧的弓,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阿季!”邵云重半跪下来,把他抱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在他的衣裳口袋里摸索着,“药呢?你的药呢?”
裴雪意一把攥住他的手,就像是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死死地攥着,不肯松开。
他明明那么瘦弱,这个力道却让邵云重都能感觉到疼痛。
“不要怕,阿季,我在这里。”邵云重俯下身来,蹭了蹭他的脸颊,“没关系,我在这里…”
他知道裴雪意已经不能回应他,一边安抚,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那个药瓶,终于在茶几底下摸到了。大概是刚才从裴雪意手里掉出去,滚到桌子底下的。
邵云重连忙倒了两片阿普唑仑,托起裴雪意的头,把药喂给他。
裴雪意就着他的手,把药吞了,依然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都掐进肉里,把他的手背都扣破了,微闭的眼帘低垂着,除了微弱的呼吸声,一点动静都没有,濒死般苍白寂静。
邵云重便换了一个姿势,曲起一条腿坐在地毯上,在黑暗中静静地抱着他,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他们两个幼时经历过一次绑架,那次绑架给裴雪意造成很大阴影,被救回来后总是梦魇,半夜惊醒哭着要哥哥抱,他就是这么抱着他,有时候就抱这么一夜不敢合眼,生怕他又哭闹,自己却睡着了听不见。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邵云重的腿都有点麻了。裴雪意彻底平静下来,呼吸也恢复平稳节奏,邵云重心神安定,这才闻到空气中有一丝血腥味。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裴雪意的手腕流淌,邵云重心口一窒,那次裴雪意割腕的惨痛经历几乎击穿他的神经。
他立刻检查裴雪意的手,却发现他手腕上没有伤口,但是掌心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邵云重掰开裴雪意的手,掌心一片黏腻,竟然是一块碎玻璃。因为过于用力地握着,都把他的手掌心割破了。
邵云重柔声哄着他放手,“阿季,松开,松开手好不好?你的手割破了。听话,松手…”
裴雪意像是刚刚回神,那种即将被黑暗吞噬、就要死去的感觉终于褪去,他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感觉到掌心的疼痛,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
邵云重抱着他,用力扳过来他的脸,却极轻极轻的地亲吻他,就像生怕惊走了一只栖息在花瓣上的蝴蝶,哑声问他:“经常这样吗?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裴雪意躲闪着,想要回避这个吻,反抗的力道简直微不足道,轻易便被制服,邵云重把他放倒在地毯上,细密的吻就像春雨般温柔缠绵,一寸寸落在他眼睛、鼻尖、唇瓣、脖颈。
邵云重的嗓音在黑暗中有种致命的性感,又带着很浓的自责,“对不起,总是说好好对你,那么难受的时候,我却都不在。”
“我突然觉得,我对你很坏。你怨恨我,我不怪你,都是我活该的。”
“对不起,过去都是我不好,我从来没有认真地道过谦。”
“我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来不知道顾及你的感受。”
“我总以为,你在我身边,是理所当然的。我总以为,你天生属于我,是理所当然的。”
“直到你彻底离开我…”
“我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混蛋,愚蠢又自以为是…”
他爱惜地亲吻他,那么小心翼翼,就像最忠诚的信徒,在夜色中俯首亲吻神明的衣角。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裴雪意看不到邵云重深深懊悔的表情, 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裴雪意因为刚才的惊恐障碍,浑身都湿透了,因体力流失,声音极小:“我早就不怨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