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49)
年轻的警察终于从少年滚动的喉结上捕捉到了情绪的波动——那是人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时才会做出的吞咽动作。
“我们已经查看过监控了,录像很清晰,完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我们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调查到了一些他自杀的原因……”警察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江岌看着那张照片,声音又哑了几分:“您说吧。”
“你父亲在自杀前一天,在一个线下的赌博窝点里通宵赌博,输光了身上的所有积蓄,大概有六万多块钱。据我们了解,他这几年一直在打各种各样的兼职散工,这六万块应该就是他所有的积蓄了……”警察说着,摇了摇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一夜之间全输光,一般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自杀的原因,可能跟这件事有直接关系。”
江岌听完他说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再看向手里那张照片,他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警察看了一眼江岌,递过来手中的文件和笔:“你看一下上面的信息吧,如果确认身份无误,对死亡原因也没有异议,就可以签字了。”
江岌接过笔,看着文件的内容,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它们却不肯往他脑子里进,盯了片刻之后,他在那份文件的右下方潦草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殡仪馆门口,秦青卓没按照那警察说的,在休息区找位置坐下等候,他只是站在门口缓慢地踱步,时不时看向场馆内部。
没猜错的话,那天傍晚被江岌殴打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父亲——他怎么会忽然死了?
还有,刚刚那讨债的人说江岌“爹跑了、娘死了”,又是怎么回事,他妈妈难道也已经去世了?
确实,一直只看到江岌和江北在一起生活,不像是有人照顾的样子。
秦青卓想着这些,听到了殡仪馆内部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江岌随警察走了出来。
江岌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比来时还要更平静一些。
“……火化的时间你就自己联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吧,不过殡仪馆存放尸体也是有时限的,不要拖太长时间,尽快把你爸的后事料理一下吧,节哀顺变。”警察抬手拍了拍江岌的后背,走近了,他朝秦青卓点了点头。
江岌则没看秦青卓,微垂着头,自顾自地走出了殡仪馆。
秦青卓抬步跟上他,有些迟疑地问:“江岌,你父亲他……?”
“畏罪自杀,”江岌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挺好的。”
麻三几个人一直等在附近,远远观望着情况,见江岌出来,试探性地询问:“你爸他怎么了,真死了?”
“死了,自杀,尸体就躺在里面,”江岌朝场馆内偏了偏头,“不信的话,自己进去看。”
“哦。”麻三有点惊讶,一时没再说话,等到江岌往前走了一段,才又问了一句,“我们能进去看一眼吗?”
江岌没理他,继续朝前走着。
看着江岌脸上挂着的无所谓却又无端有些瘆人的表情,麻三觉得江岌没有撒谎。
他没再跟上来,讨债的对象忽然死了,他做不了主,只能先回去跟雇佣他的债主商量之后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拉开车门坐进车里,秦青卓侧过脸看向江岌,轻声问:“回酒吧?”
江岌“嗯”了一声。
秦青卓不知道此时此刻该怎么安慰江岌,他甚至不知道江岌经历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从他认识江岌开始,这少年就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又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似的。
譬如现在,江岌看向窗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也空荡荡的,一丝情绪都不剩下。
下午在篮球场上那难得的胜负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脸上又明明白白地写着“无所谓”,写着“老子什么都不在乎”,写着“走到哪儿就他妈算哪儿”。
尽管陪着江岌遭遇了“父亲自杀”这样的人生剧变,可秦青卓根本就搞不清楚,这剧变到底在江岌的人生中占有怎样的分量,而江岌也没有丝毫向他敞开心扉谈谈这一切的想法。
或许说出来会好一点,一个人总将心事闷在心里,会被自己怄出内伤的。
“江岌,”秦青卓斟酌着开了口,“跟我说说你爸的事情吧。”
“没什么可说的。” 江岌只是这样敷衍了他一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话。
秦青卓便没再问下去。
车子开到了红麓酒吧门口,秦青卓看见江岌的手按到了车门的把手上。
江岌什么事都不说,但有些事情他不能不过问,比如尸体的火化,比如葬礼,他作为一个大人,处理这种事情总比一个孩子要更有经验。
他再次开了口:“江岌,你爸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的后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江岌似乎不想谈这事,撂下这句话,推开车门下了车。
看着江岌进了酒吧,秦青卓靠上车后座,看着江岌走进酒吧的背影,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司机转过头征求他的意见:“秦先生,回家吗?”
秦青卓应了一声“嗯”。
车子启动,平缓地行驶在马路上,他脑中莫名浮现出江岌第一次在舞台上抱着吉他唱歌的模样,还有那几声梦呓似的低吟:
“年少的人,背上行囊,
孤独膨胀,无处丈量,
远走他乡,随处游荡,
颠簸的火车啊,
载着多少沉默的慌张
……”
他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睛,看向自己先前放到副驾驶上的,那把修好的吉他。
看着这把江岌从不离身的吉他,秦青卓再次叹了口气。
第31章
凌晨四点,秦青卓从床上坐了起来,摸索着开了台灯,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一晚上,一直就没怎么睡踏实,脑中好像在放一场剪辑拙劣的、不连贯的电影,循环播放关于江岌的片段——
生日那天一身戾气、带着伤走进二楼的江岌;额头被吉他砸出了血,朝他看来淡漠一眼的江岌;毫不留力地抡着那把破凳子砸向那个男人的江岌;被麻三激怒不计后果的江岌……
明明跟江岌的交集不过一个多月,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怎么自己的情绪会被这少年牵动至此……是因为生死这种事情太过重大吗?
江岌现在又是什么状态?跟自己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忽然死了,无论生前关系如何,想来这段时间应该都很难平静度过吧……
睡不着,秦青卓索性起了床,坐到电脑面前,打开自己的邮箱,队里的其他几支乐队都已经发来了demo,请秦青卓帮忙提意见,只有糙面云还没动静。
秦青卓靠在椅背上,点开了其中一支乐队发来的demo。乏善可陈的旋律让他无法把精神集中到音乐上,前面几场比赛中,不少乐队已经耗尽了为数不多的几首原创好歌,开始呈现出后劲不足的趋势。
糙面云下一场会唱什么歌?忽然遭遇父亲自杀这种事情,江岌还有心情排练吗?
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影响到比赛,还真是挺可惜的,毕竟这节目对于新乐队来说是个不错的平台,而以糙面云目前的势头,他们本可以走得更远一些的……
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由一片昏黑变成了淡淡的青灰,周围的路灯灭了,天色彻底明亮起来,秦青卓从座椅上站起身,又开始缓慢地站在屋里踱步。
天亮了,要去红麓酒吧看看江岌吗?但以江岌这种什么事情都习惯自己扛着的性子,也许并不希望他一个外人来插手自己的家事。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需要分寸感,贸然逾矩便会显得唐突,秦青卓向来重视分寸感。
他自问如果此刻忽然遭遇了变故的那个人是自己,他不会希望一个仅仅是与自己有着稀薄交情的人,来试图参与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关心都会显得多余且令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