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径一千米(28)
说完自己先低下头。
视角向下,只能看见韩岩的腿。笔直修长,大腿隐隐显出些线条起伏,大约是因为不用上班,所以没穿皮鞋,而是穿了双德训鞋,板正斯文。
那双腿停顿片刻,反身朝车门走去,“上车。”
他点点头,亦步亦趋。
—
晚高峰,一路塞车。
韩岩被路况弄得心情不大好,不过安宁不着急。
“你这次来,是明天回去吗?”
“嗯。”
“今晚住哪里,还是上次那家酒店?”
“嗯。”旁边的车一挤,韩岩差点擦上,沉着脸道,“查查有没有别的路线。”
安宁喔了一声,听话地拿出手机,不过查得心不在焉。糊弄了两下之后,小声开口,“别的路也很堵诶,要不就这条吧,没准儿过了这个路口就不堵了。”
韩岩没再说话,那就表示同意了。
他开车很专心。其实他做什么事都像他这个人一样,一板一眼,严谨专注。如果不是有乔屿那么个不靠谱的朋友,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认识安宁。
路途漫漫,安宁大着胆子,静静地看着他。
但韩岩总归要看后视镜的。导航播报前方还有一公里拥堵,他打了一把方向盘,问:“我脸上有字?”
“没有,就是……”安宁笑了笑,敛起眸,“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的后半句,永远都是很想你。
冬天黑得早,夕阳已经露面,暖橙色余晖从车外映进车内,照在他脸颊上,含蓄又柔和,多情又脆弱。
韩岩沉默片刻,抬头按下头顶的灯,“最近怎么样,听你声音像是感冒了。”
安宁轻轻摇头,“是有一点,不过不严重。你放心,是伤寒感冒,不会传染的。”
“阿姨怎么样?”
“这周开始好多了。化疗有效果,就是掉头发,我给她买的帽子她也不肯戴。”
密闭的空间里,韩岩的声音更显沉稳:“抗癌是个长期的事,你跟叔叔阿姨都要做好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尤其是你,现在你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身体跟心理哪方面都不能垮。”
“这个我知道,”安宁微微颔首,“我跟爸爸两个人忙得过来,基本不会太累。”
“护工还是不肯过夜?”
“已经辞了。”
韩岩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向他:“因为费用?”
“嗯?”
“如果是出于费用的考虑,你可以跟我开口,我手头还有不少积蓄。”
安宁完全没料到韩岩会提这个。
他微张着嘴,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觉得意外,一时又觉得毫不意外。
韩岩在他的盯视下,僵硬地转回目光直视前方,“算我借你的。”
安宁慢慢抬手,揪紧身前的安全带,轻声问:“多少都肯借?”
“不是没有上限。”
“嗯?”
韩岩沉吟片刻,“活期我只有45万,你需要今晚就可以转给你。不过这次出来我证件带得很齐,理财和定期解冻还有180多万,应付阿姨的病应该足够了。”
半晌无人接话。
他目光锁定安宁,“不够?”
现在许多抗癌药的确是天价,一瓶动辄两三万,要救命势必开销不菲。
安宁低着头,不肯跟他对视,侧面看去嘴唇紧抿,似乎有所为难似的。
“不够我还有车,你也见过,那辆斯巴鲁。”
车就算动产了,不是流动资金。
安宁轻轻喔了一声:“这辆呢。”
“这辆是租的,不能卖。”
“租这么好的?”
“我有用。”韩岩不多解释,只说,“把你卡号发过来,一会儿我把钱给你转过去。”
从不拖泥带水。
安宁不说好的,也不说谢谢,缄默地掏出手机,微信发了过去。韩岩开车没看。
等到了餐厅,预约早已过号,兴祥记是吃不上了,两人转战旁边的一家粤菜馆。想到上次提起兴祥记时安宁的兴奋劲儿,韩岩本以为这回他会失望,没想到并没有。
虽然没有表现得很雀跃,但安宁也并不像是不高兴,脸颊一直微红,像是发烧。吃到一半韩岩伸手探额,把他吓了一跳。
“有点烧。”韩岩低声。
安宁钝钝的,低头舀汤喝,“没烧,热的。”
汤的热气氤氲在脸颊上。
一顿饭吃得莫名其妙,两人倒比从前还沉默几分。结账的时候安宁要付,韩岩不让,拿出手机买单。安宁脸一讪,转身就走开了。
韩岩以为他觉得闷,没有拦。打开微信,安宁在车上发的那条消息赫然呈现。
根本不是什么卡号,而是五个字:
“你像个傻子。”
韩岩皱紧了眉。这算什么,报一箭之仇,报复初识时他骂他傻叉?
他走出去,见安宁低着头等在车边,鞋底磨台阶,一见他靠近就紧张地挺直背。
还行,还有救,骂完人还知道心虚。
“上车。”
“去哪儿?”
“送你回医院。”
其实安宁想问用不用陪他到处逛逛,不过刚才爸爸发来短信,说妈妈想吃橙子,让他带点回去,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耽搁。
回程路上他问:“你住哪家宾馆?”
韩岩说了个名字,就在医院附近。
他喔了一声,“那你就在那儿把我放下吧,我去趟水果店。”也在那周围。
等开到那儿,天已经黑得很彻底,好在尚算闹市,来来往往行人众多。
韩岩将车靠边,车门解锁。
“明天你几点的飞机?”
“十点。”
“又这么早啊。”
“有事。”又是有事。不过韩岩说:“我下周再过来。”
到了这种地步,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问,究竟为什么来。
安宁默默良久,解开安全带,看向韩岩的目光略带一些执拗,“其实我一个人可以。”
他不想让韩岩这么辛苦,难得的假期却要坐飞机两边跑。
本以为以韩岩的性格,不会回答什么。没想到下车前,韩岩却关了灯,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
至于谁为谁付出,那都是彼此自愿的,无须精算到谁的付出更多一毫厘。
安宁鼻根微酸,转身下车,不让韩岩送了,怕舍不得他走。一直到走进水果店,转身之际才看到宝马调头离开。
他在店门口站着没动,静静看着尾灯渐行渐远。
店门口顾客熙来攘往,有个小女孩抱了一束花,还有一个硕大的礼品包装盒。撞到他的时候他猛的回神,蓦然想起上回韩岩说要送自己一份礼物,放在酒店了,至今没揭晓究竟是什么。
经过上回的意外,安宁已经对随时出现的变数风声鹤唳,很快决定趁现在还不算晚,立马就去把礼物拿回来。
酒店不难找。他提着买好的橙子,只花了五分钟便赶到前台。
“你好,我想问一下韩岩住哪间房?”
前台态度很好,但查来查去,系统里却没有一个叫韩岩的客人。
他一时怔愣,走到路口给韩岩打电话,谁知却无人接听。
去哪儿了?
韩岩总像风一样,来去自由,捉摸不定。
安宁猜想自己今晚又跟礼物失之交臂。他沿着步行道慢慢往医院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过十数盏路灯。
路经一家便利店,他想进去买瓶热饮,余光却忽然捕捉到小巷深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昏暗的灯光下,韩岩靠着墙,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身旁是半人高的旧垃圾桶。
车并不在路边,他似乎是走过来的。也许是过来买烟,也许是酒店禁烟。
安宁悄悄后撤,身体藏到阴影中,打算等韩岩抽尽兴了、出来了再叫他。
两个人隔着半条巷,各自想着跟对方有关的事,又是另一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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