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要渡我的和尚弯了(27)
和尚不知有没有意识到固虚的存在,因为就连固虚走到他身边,发出了他绝对听得见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头去看。
他盯着面前的坟冢,神色平和而专注,仿佛在思索什么要紧事。
固虚没有出声打扰他。
那和尚隔了许久,才缓缓说:“我在想,我是谁,从何处来。”
固虚慢慢说道:“何来自寻烦恼?当知: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
和尚接了下去:“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然后他笑了起来,从坟前站起身,双手合十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法空相,五蕴幻化,何须纠结此身来处?谢法师开导。”
固虚慢慢说道:“小师父大善。不过……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起不久前,曾经在江南岸见到的一位小施主。”
“他是个大夫,医术高妙,如今江北医治瘟疫的法子,便是他想出来的。我第一眼见他时,曾见他周身福德光芒,我如今看你,竟发现……我看得见你,却又看不懂你,此象实在罕见。”
和尚缓缓摇头:“看得到、看不到,都为色空一如是;看得破、看不破,不过因缘世间集。”
固虚打量着子安,似是有些欢喜:“请问小师父上下?”
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有些迷茫,看着面前的无字碑,隔了片刻才回答:“……我号子安。”
佛门法号首字,来自于一首七十字诗,用于区分出家人辈份。
固虚法师今年七十余岁,辈分在佛门中算很高的,他看着眼前人如此年轻,却没想到张口就是“子”字辈的。
他心中默算,这“子”字与他“固”字,中间隔了三十辈,当真不知他师父,是如何为他命名的。
不过转念一想,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何须执念于一个名字?
固虚与他短短几句交谈,便知子安修为深浅,心中实在惜才,忍不住问:“你在何处挂单?”
“抱歉,我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觉得,我似乎……”子安脸上的困惑一闪而过,他平静地望向畔山山顶的佛寺废墟,“我似乎是这里的人。”
固虚双手合十,眼神中的喜悦一闪而过:“前日菩萨入我梦中,曾告知我去一趟数百年前的畔山古寺旧址,我原不明其意,如今见了你,终于明了一二。”
顿了顿,固虚露出一个笑容,“子安,你可愿与我同行,证归去来处,结因果业相?”
子安重新望向了墓碑处,轻声问:“去何处?”
“元港城,如今江北瘟疫肆虐,此去一行,大有可做之事。”
子安沉默片刻:“好。”
而另一处,雁城兰善堂里正在坐诊的池罔听到问题,抬头重复道:“元港城?”
房流脸上有些疲惫之色,但是他熟练地扬起笑容,将自己的状态很好地掩藏起来,“对,小大夫,你看小染姐还需要养多久,才能动身离开雁城呢?这里近北,到底还有风险,我想尽早送她到元港城,从元港城渡船回南边,才能彻底保证她的安全。”
池罔的手仍然稳稳的地放在病人手腕上,他正在替一位身染瘟疫的老者把脉。
他说:“稍等。”
池罔放下了手,对那老人的家人说:“不能用那张通用的瘟疫药方,老人家吃了,是否左侧心下有灼热痛感?我稍微略改几味药,老人家身体弱,脾脏也有问题,不能直接吃那个方子,还是需要温和的慢慢调养。”
病人和家属自然以大夫之命是从,池罔提笔开出药方,交给了药童去抓药。
处理了手中的病患,池罔才重新和房流说话:“以她现在恢复的速度,七八天吧。”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元港城吗?”
池罔无可无不可道:“可以。”
他在心中计算,七八天后估计雁城兰善堂里,就没有那么多需要他来医治的病人了吧,那换个地方正好,可以救更多的人。
步家少主已脱离危险,现在需要在宅子里静养,情况已经稳定。池罔不需要时刻留在步府,就到了雁城的兰善堂里进行坐诊。
兰善堂如今病患太多,现有的医者根本忙不过来,池罔表明了自己是兰善堂的大夫身份,并用了几个疑难杂症证明了自己的水准,立刻就遭到了热烈欢迎。
今天白天池罔便一直在兰善堂中度过,直到下午,房流来到了兰善堂,看到他在里面的那一刻,还有点惊讶。
房流是个有眼力见的孩子,他见兰善堂忙成一团,人手告急,就立刻自告奋勇去给池罔打下手。
房流不通药理,就去跟着药童学艺,他在旁边看了片刻,问了几个问题,就迅速地学明白了这些刚收上来的药材,该如何处理。
他抱起地上的一桶没处理的药材,坐到了池罔旁边,找了张空桌子铺上布将药材撒了上去,便安静地分拣药材,这活一做,他就很有耐性地做了一下午,此时见今天的病人差不多都看完了,才和池罔说起话来。
房流微笑着说:“之前竟不知道你是兰善堂的大夫……这几日如此奔波忙碌,怎么不多歇一歇,就立刻又给自己找了活干?”
房流这话,问得宛如老友般亲切,而他们彼此都知道,房流对池罔的身份一直有疑惑,只因他是步染的救命恩人,便不好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还穷追不舍,那样做便太不知趣。
有如此武功的人,却是一个大夫,医术又如此莫测,年纪又轻,还不知他效忠的势力和立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池罔的身上都充满了谜团。
房流本来是因为收到掌门之令,想先来燕城的兰善堂看看,各方面都了解一下,却不想一进来就另有收获,碰到了池罔。
池罔随意回答:“我是大夫,这便是我该做的事。毕竟除了步姑娘,这城里还有很多其他的病人……流流,注意你手中的金樱子,这是从南边特意运过来的。”
“取原药的贴着柄跟剪,一会一起放箩筐里洗刺。另外那一桶金樱子取肉,剪柄后切开,把里面的种籽和绒毛都挖干净,放另一箩筐里,一会交给小童去洗干净。”
房流出声应了,低头专心拣药。
池罔看了一眼房流,突然问他:“怎么来了兰善堂?”
房流回答:“本是路过,却看到你在里面……左右无事,那就进来帮帮忙呗。”
外面天色黑了,此时兰善堂里没人了,大家忙了一天,一些白天坐诊的大夫都回去休息了,剩下值夜的去用饭,只留下他两人在堂里坐着。
池罔看着房流处理药材的认真模样,却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一个朋友。
他姓计,百年前池罔就来过雁城兰善堂坐诊,老计也这样坐在自己的身边,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帮自己分拣过药材。
那个百年前的冬天,雁城梅花还没开,计夫子还只是村中的一个教书的夫子,告了假,就从村里特地跑出来看他。
计夫子略通医术,可以负担起助手的工作,当时池罔就在这家兰善堂里做义诊,因为受到上一个系统的制约,他只能救治濒死之人,所以他总要等待很久,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他还记得曾有这样的一天,他们在傍晚接了一位得急病的病人,一直忙到了前半夜,才算把人救回来。
忙完后,池罔就坐在现在的这个位置歇息,计夫子在他对面,将他们新收来的草药去壳、切片。
他很喜欢和计夫子说话,计夫子是个懂分寸的聪明人,池罔朋友不多,老计却是其中一个。当年池罔见他第一面,就知道他不会一直当一个教书的夫子,日后必有作为。
但他也不是迟钝的人,与计夫子相处时,他并不难发现,至少计夫子不是完全把他当做朋友看待的。
那个时候,计夫子是打着学习医术的名头接近他的,晚上他们坐在这里拣药,池罔考问他:“若是病人中风,左手不能动,如解?”
计夫子想了想,回答:“脉微而数,风邪中人,六脉多沉伏……当开一副八珍汤?”
“你这是偷懒的回答了,这风邪入了身体哪一处,你可没回答。”
池罔慢慢说:“中风皆因房事、六欲、七情所伤。真气虚,为风邪所乘,客于五脏之俞,则为中风偏枯等证。若中脾胃之俞,则右手足不用;中心肝之俞,则左手足不用。”
“就算是同一种病,症状也大有不同,务必要酌情处置。”
当时烛火温柔,池罔抬头时,便发现了计夫子那没来得及藏好的眼神,无声地说出了他的心事。
可惜了,那是池罔的第一个念头。
他寂寞多年,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人,最后却还是不得不要避着一些了。
他在沉睡前与计夫子的最后一面,便是在元港城。那一晚,他答应以后与老计一起去喝酒,可惜最后也没能守约。
眼前的这家兰善堂,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改变。药柜、台柜、问诊的房间格局,一如是百年前的模样。
只是百年时光过去后……坐在他面前替他拣药的人,已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
与对待朋友老计不一样,池罔对房家后裔,到底还是有几分宽容。
他看着房流在灯火下的这张脸,那种阔别已久的熟悉,让他感受到一种无法抛却的责任感。
大概人活的久了,感慨就多了。
若是对着别人,池罔不会多管闲事,他向来是事不关己,就不会平白去沾惹是非的性子。
但他今天,在这样柔和的烛光下,他看着房流,想着余余对自己说起过的,这个孩子的生平过往。
那一刻,池罔似乎透过房流,看到了七百年前那个独自在阴暗角落里挣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