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52)
然后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长安。华沂以前觉得阿叶是对的,长安的心是石头做的。那少年仿佛从来就那样,天翻地覆了也依然我行我素,从来不摇摆,也从来不徘徊,他心里只有最简单的规则,顺着走下去,头破血流也不在乎,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坏。
可就在几天前,华沂发现他们都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华沂觉得自己透过长安的眼睛摸到了他心里的东西,于是被那里面滚烫的血肉烫了一下。
长安不动摇,只是因为那些叫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西都无法打败他,所以叫他视若等闲。
华沂想起他年幼的时候,他阿爹对自己的评价,说他是一只长了爪牙的羊。这些年华沂总是不服,因为他杀了那么多厉害的人,办成了那么多别人无法想象的任务,可是那一天在山巅的石头小屋里,华沂终于承认了,自己仍然是个懦夫。
十几年前,那个婆婆妈妈、性格软弱的少年一直没有走,反而是在最隐秘的角落里,长久地住在了他的心里。
海里的动静如索莱木所料——他们只是被扫了个边,算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虚惊。
而后的一个月里,蜗居在山洞中的兽人和有翼兽人都在重复这样的日子——看见火堆示警,爬上山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大海翻腾一阵子,然后又回到山洞中,索莱木说的“被扫了个边”尚且如此,想来南边应该是高山变成平地,海底变成高山了。
然而大海平静下来之后,再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艰难。
掐指一算,明明已经快要到了春天,天气反而是越来越冷,离开山洞变得越来越困难,华沂禁了长安的足,严令他不许再跟出山洞,只有最为身强力壮的兽人化成了兽形,才敢顶着风雪离开山洞——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收集食物,越多越好。
又过了两个月,他们进入了有生以来第一个伴随着嗷嗷的西北风的夏天,山洞口用了数层兽皮,给严严实实地封上了,人们不再出去,因为近陆的海都被冻上了。
从没有人听说过海水也会结冰,然而这件事便这样发生了。
实在是太冷了,洛桐首先没能熬过这个异常寒冷、漫长的冬天,昏昏沉沉了几天之后,他突然清醒过来,抓着青良的手不肯放开他,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很多的话,一直说到青良蜷在他身边睡着。
第二天青良醒来,就发现他阿爹已经僵硬了。
在很多人还没来得及醒来之前,青良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他就像一只失怙的小动物,在严寒里哭不出眼泪来,只是梗着脖子哀哀地、彷徨无错地干嚎。
陆泉与山溪两个兄弟帮忙把洛桐的尸体抬了出去,青良便一路跟着,一边走一边嚎。可是西北风不能体会他的丧父之痛,他一开口,便险些呛了他一个跟头,青良咳嗽了个脸红脖子粗。
直到兽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洛桐埋了,哆哆嗦嗦地往回走的时候,青良仍然不依不饶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
陆泉虽然说话声闷,却是个热心肠的,他的热心肠体现在走了过去,抡圆了胳膊打了青良一耳光,强行拎起了他,像甩麻袋一样地把他甩在了肩膀上,一路给拖了回来,才算没让这已经长成了成年人体型的小崽子冻死在外面。
青良一张脸肿得有两张脸那么高,连哭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张着嘴,呆呆的,没人理他,他便一个人坐在墙角,一动也不动。出去一圈,流出的不多的眼泪在他脸上结了冰,看起来凄惨得有点吓人。
阿赫萝见了,感慨道:“哎哟。”
她看着青良,便忽然忧心地看了一眼乖巧地倚靠在她身边的小女儿——她才那么一点大,说话就像是小猫一样,娇嫩得别人出气大了都会惊吓到她,阿赫萝发起愁来,她不指望自己能活过女儿,可是万一她死了,这小家伙以后可怎么办呢?
路达不知从哪里又翻出一把弯刀来,走到青良面前,将刀丢在了地上。
“呛啷”一声,青良终于动了动眼珠,抬头看了这总是欺负他的小冤家一眼。
路达不大会说话,他因此回头看了长安一眼,可看见长安,又想起来他这位老师比他自己还不会说话,于是只得干站了一会,这才搜肠刮肚地想出了几句,对青良道:“废……青良,你阿爹死了,我阿爹也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你以后也得活着。”
这一句话,硬是叫青良呆滞的眼睛里有了雾气。
“不然怎么办呢?”路达直白地说道,“没办法啊——你想学么?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
他这话说得实在得简直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青良坐在地上,抬头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用力一擦眼睛,捡起弯刀,跟路达走了。
华沂冷眼旁观,对长安道:“你教了个好孩子,反正你已经除了他的脚镣,以后他就不是奴隶了,要是能有出息,我给他勇士的尊严。”
长安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问道:“冬天什么时候过去?”
“快了。”华沂对他一笑,从眼角到眉梢一起柔和了下来,“等到第一棵小草长出嫩芽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建立新的部落,你说好不好?”
长安对此自然毫无异义,点了头。
华沂便捧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搓了搓,然后攥在手心里捂着,顶着一旁卡佐诡异的目光,做得甘之如饴。
一年后,肉干、鱼干、贝乃至树皮枯木,全都被人们啃干净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海上的冰总算是化了,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浮冰,渐渐地被海浪带走了。此后,虽然依然稀少,但人们重新获得了食物来源。
一年又三个月,华沂所说的第一棵小草,从将化未化的雪地上冒出了嫩芽来。
冬天终于过去了。
第50章
路达已经高过长安的肩膀了,兽人的特质开始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虽然是瘦,却不是亚兽少年们蹿个子时候肉跟不上骨头长的那种清瘦,反而显得结结实实的。路达身上穿着一件小马甲,乍暖还寒,他也不嫌冷,火力壮得像个小牲口一样露着两条赤裸的胳膊,露出他日渐清晰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
然而路达此时却十分狼狈,他手里拿着一把三尺长尖刀,他的对手依然只拎了一把木刀。
只见路达突然发难,往左前跨了一步,大开大合地将尖刀凌厉地横劈出去。
长安将木刀一转,“刀刃”一线正好擦着尖刀而过,在最上三寸出往下一别。
路达没有慌张,紧跟着撤力,灵巧地在原地侧了个身,随后大喝一声,一个前突送了出去,正好抵到长安的下巴,仿佛要将对面的人的脑袋开个洞。
长安往后错了半步,木刀划过尖刀的刀刃,一条细细的木屑被削了下来,随后他一提手腕,路达便感觉自己的武器陷入了一道漩涡里似的,眼看便要被搅下去。
这少年却终究不肯轻易认输的,他眼见自己被迫松手,尖刀飞了出去,便拼着将自己的前胸送到“敌人”手里,仍然不假思索地跳起,堪堪拽住刀柄,将它拽了回来,随后毫不迟疑地回手下劈,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这回长安却连躲也没躲,脸上带了一点无奈——他这小徒弟总是喜欢往前冲,从来也不记得自己手里拿的是个什么。
木刀比尖刀长了数寸,因此路达刀尖还没有送到,便先被长安拍中了手腕,这回尖刀彻底脱手,路达捂着被打红了的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还没有等他抬头,木刀已经压住了他的后颈。
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叫道:“好!”
长安将木刀撤回来,指着一边的木桩道:“三寸的地方,横劈前突各三百次,去吧。”
路达懊丧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爬起来跟青良作伴去了。
长安抬眼去看青良,只见那货双手拿着一把弯刀,憋足了力气,脸红脖子粗地正往下生砍,乃是个标准的劈柴动作,十分卖力,那小小的木桩表面宛如乱刀剁过的肉馅,一片木头渣子乱飞,周遭一丈之内没人。
长安的眼角顿时跟着抽了抽。
青良就像一块朽木,已经是个兽人了,却至今没有学会如何化兽。不是化不成,是他四条腿配合不利索,走起来尚且是个八脚鱼的步伐,跑起来能把前腿跟后腿纠缠成一团——别说四条腿,他平常两条腿走路时,紧张起来都会同手同脚。
长安对这种情况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怀疑他脑子可能是有点问题,因此带上了一点怜悯,对青良的态度也算温和了些。
幸而即使他温和,青良见到长安依然会哆嗦,所以大部分所学都是路达教的,不然长安怀疑自己首先要把这个笨出了奇的徒弟给掐死。
华沂和索莱木从远处走来,原来是阿赫萝要告辞,说是第二天一早便启程。
索莱木低声道:“走得是时候,我们这头的帐子房子都建起了大半,一旦搬出山洞,此处便算是我们的新部落了,她再不走,恐怕便是想先打一仗。”
说完,索莱木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若不是鸟人们的幼崽非得有极北的小五指叶才孵化得出,你当她能这样同你睦邻友好、善罢甘休?”
华沂笑道:“要不是这样,我能放她进来,平白卖她这人情?她是一头母狼,我也得看准了‘家里’没有她可图的东西,才好叫她入室。”
索莱木笑了一声,说道:“可不么,这里可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海,山顶上有密林,一路地势狭长绵延到山口,后面便是大平原,种什么有什么。然而若真是打起来,却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前无屏障,后无退路,你说怎么办?”
华沂嗤笑一声,男人的面部线条紧绷,看起来有些冷酷了:“屏障?这整个平原都是我的——你放心,这场寒冬过去,侥幸活着的都忙着休养生息,三五年间打不起来,三五年后,我倒要看看,谁还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二人走到人群中,只见卡佐浑身痒痒了,跳上去要跟长安比划比划,两人都用了木刀,周围一帮人开始起哄架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