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如狂(47)
从阿雀死去的那一日起,南栖每一日的心境都在变化。
他突然醒悟过来,他对苍玦的爱,总是单方面的满腔热情。他只身一人,唯一的牵绊就是阿雀,如今阿雀死了,他便无牵无挂。
而苍玦不同,他有太多牵绊,每一样都是不能舍弃的。譬如他龙族的身份,譬如他天界的权位,那都是南栖无法攀登的高度。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对等,是南栖苦苦跟随,死皮赖脸地黏着苍玦,才有了这一段强求的姻缘。
可南栖自小在长沂峰长大,对这世事不懂的地方也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才会遇见一个待他稍微好些的苍玦,便觉得要一起过这一生一世。他的爱太过幼稚,也太过盲目,因此命运才叫他来走此一遭,尝一尝活着的辛酸冷暖,要用这一盆冰水,将一头热的南栖泼醒。
这些苦,压进喉间,宛若吞了一口沙石,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活生生地要将他噎死。他痛苦地渴求的一丝温暖,到头来,却是藏在刀山火海之后的。
南栖不吃不喝,唯独会在想去阿雀屋内小坐时,才肯挪动步子。
一坐就是一日,罗儿令小仙送来的吃食,他都不肯动一口。
他不是不饿,是真的吃不下。他一想到明日,他腹中之子就要被剥走,心就碎成了千万片。
罗儿为南栖披了一件外衫,指尖落下的香是南栖屋中的檀香。罗儿日日与他在一起,取代了阿雀的位置,在南栖心中却不及阿雀的一片羽毛。眼下罗儿在南栖眼中,不过是苍玦的一个帮凶。
“龙君马上就要从天御殿回来了,公子要不先回正居吧。”
“我想自己在这坐一会儿。”
“公子……”
“罗姐姐,你没必要时时监视我。”
罗儿说不动南栖,态度也不如以前强硬。她是真的心疼南栖,更是不忍心再多责备南栖一句。明日南栖就要遭受失子之痛,他性情大变也是情有可原。
……
南栖坐在阿雀的屋子里,脑中不知为何,总断断续续地想:若他当初没有离开长沂峰,阿雀是否还无忧无虑地活着?
这想法令南栖头疼,他眯起眼睛,瞥见另一边的窗,那里透着一缕日光,远见着刺眼,他起身去关窗。
朱红色的窗外是一片后院景色,这是当初阿雀特意挑的屋子,她喜欢晨曦铺满整个屋子,一打开窗就能闻到青草弥漫的香气。南栖想起这些,扯了扯嘴角。他无心看风景,轻轻合上了窗。
但这窗不管怎么关,都留有一条缝隙,是窗木旧了,该换了。
也罢,阿雀都没了,换不换又何妨?
窗户的缝隙中挤进一丝光,在南栖眼底如幻影阑珊。
外头走过几个小仙的身影,南栖侧身靠在墙上,不作声响。他知道这几个小仙,她们是苍玦阁中查验过身份的扫地仙,一直奉命打扫这个院落。今日,应是在这院子里除草的。
苍玦设有屏障,若几个小仙是千梓幻化的,那便无法进来。自打千梓那件事之后,阁中许多小仙都被苍玦一一排查,只要有一点嫌疑的,就都被换了。
隔着一扇窗,小仙们用短刀割草的声音利落,齐刷刷地落入南栖耳中。
还有那些苍玦瞒着他的碎语——
“眼下龙君因为公子怀子一事,不仅被龙族除了夺嫡的资格,还被天帝收回了兵权,撤了战仙一职。那这琅奕阁我们还能住多久?会不会很快就要搬走了呀?”
南栖的手一阵颤,这些他都未曾听苍玦提起过。
紧接着,又是一个小仙说道——
“怎么会,公子腹中的孩子不是明日就要除去了吗?仙妖的孩子,是为不祥,天界绝不容许,等那孩子没了,一切就都会好转的。”
“也是,龙君是何等人物,哪会被这一个孩子绊住了脚,就是可怜了公子。”
顷刻间,南栖如五雷轰顶,几乎站不住脚。
难不成,苍玦失去的这一切,居然要用他的孩子来换回。南栖扶着窗沿,齿尖打战,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不住地哆嗦。
怪不得苍玦不愿意相信他,怪不得苍玦觉得他是在痴人说梦。
只要他是麻雀妖一日,苍玦就不可能要他的孩子。
这个孩子,会使苍玦失去他最重视的东西,那些东西,远比自己和孩子在苍玦心中来得要紧。一直以来,南栖都不敢自视甚高,却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已经低至尘埃中,万劫不复了啊。
他捏紧了拳头,僵直着立起身子,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
南栖苦笑着抚住了自己的肚子,心想,原来苍玦也不是不喜欢孩子,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给他生的。
麻雀与龙的孩子,多么可笑。
这到底是多么不伦不类的后嗣,除了他和阿雀还有安昭,或许谁都没有真切地期待过。
他终于大彻大悟,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着实已成了苍玦的累赘。他将苍玦两样最要紧的东西,都给打落了,难怪苍玦无论如何,都要剥了这个孩子。
即使南栖不断重复孩子是活的又如何?
苍玦定然是留不得这个孩子的……
南栖已经哭不出来了,他的心底干涸皲裂,成了一片废土。他干涩的眼中除了落下的尘埃,什么也没有。
窗外,除草的小仙挨个离去,叽叽喳喳的小声私语就未停过。
诸多都是废话,唯有一句,南栖听得万分清楚:“公子也是痴心妄想,麻雀便是麻雀,如何能跃上枝头变成凤凰?龙君这般宠他,安安心心地做一只后院的麻雀怎么就委屈他了。”
是了,是了。
他是卑微的麻雀,从第一天跟随苍玦来到琅奕阁中,便是错的。
苍玦再宠他,再对他好,他也不过是一只只能藏在后院中的小麻雀。阁中宴客,他见不得光;苍玦走时,他跟随不得;腹中怀胎时,他也做不了主。
若这是苍玦对他的爱,那也实在是太过自私。这爱,无非就是搭建了一个牢笼,将粗野的麻雀当成了家养的金丝雀来对待。
高兴时,哄一句;不高兴时,便能让他落泪。
但仔细想来,这些也并非苍玦一人之错。
南栖也错了,他错在行事离谱,错在异想天开,错在妄想和苍玦一生长情。
“哈……”
南栖嘲笑自己的痴念,憎恨自己的痴心,悔恨自己的愚昧。
他扶着墙,往前走了两步,孩子被他这阵子的心境闹得十分不悦,重重踹了他两脚,南栖颓然跪地,双膝磕出两道瘀青。
听闻声响的罗儿赶忙推开门,就见南栖两眼一闭,侧身倒在了地上。
其实,自苍玦从衡水河岸回来的那一刻起,南栖便咬牙过着每一日,再至阿雀的死、千梓的背叛、记忆的复苏……一样样,一件件,全部直击南栖脆弱的心房。
他想过,若苍玦没有将阿雀带走,若苍玦没有禁止阿雀来找他,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错失见阿雀最后一面的机会?他心中,是怨过的。
南栖乱了心,他渐渐地,把这一切错都归咎于苍玦,更责备自己。
阿雀是他心中的一道门,破损了,而今日,孩子便是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已然溃败。
落雨吧——
琅奕阁也落一场雨吧。
冲洗一下南栖混沌的脑袋,让雨声淹没他的听觉,雨水覆盖他的视线。
就像当年他刚到长沂峰的情景一样,那日落了好大的一场雨。
记忆中,爹爹说让他等一个人来接,那人确实来接他了。
而接他的人,正是他的父君。
幼年时的南栖哭肿了眼睛,蔫蔫地坐在地上,而眼前的父君,被其余凤凰的凤火灼伤,奄奄一息。
“阿栖,我不能带你去婆娑河了……”
南栖听了,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眼底茫然一片,嗫嚅道:“可是、可是爹爹说我们要去婆娑河的。阿栖以后要在那里涅槃的呀,将军……”他唤他将军,并非父君。
被唤作将军的男子反握住了南栖小小的手,苦笑道:“我伤得很重,已经飞不动了。阿栖,我快死了。”
“不要!不要死……”年幼的南栖哭得可怜兮兮,他扑进将军的怀里,呜咽道,“你答应过爹爹的,说好了要陪我去婆娑河的,你不要丢下我不管,你别死……你别和爹爹一样离开我……”
别离开我。
“阿栖,我时间真的不多了,你听清楚,”将军抱紧了他,红着眼睛,一字一字在南栖耳边道,“接下来,我和你说的一切,你都要听清楚,不许忘了,也不许不听话。”
“我不要你死……”
“阿栖,这里虽然不是婆娑河,但却是凤凰山脉。我会在这里立下屏障,护你周全。往后的路,你得自己一个人走了……我这一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爹爹,但我会在这里一直守护你。”他松了手,第一次俯身亲了南栖的脸颊,他千万年的温柔都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满目慈爱,“你还小,身为纯血的凤凰,你的内丹会遭人惦记,所以为了保护你,我会在你身上设下一个封印,让你变成一只麻雀。”
麻雀的内丹最为无用,是三界中谁也不愿费力去取的东西。
南栖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不喜欢麻雀,一点都不威风。我只想你陪着我,我以后再也不说讨厌你了。将军,你不要死,阿栖以后一定乖乖的,你不要离开我……”
“做麻雀没什么不好的,比凤凰自由,也比凤凰更快乐。”不用背负那么多,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阿栖,你要记住,这个封印,会在两种情况下破解。一种是你遇到危险,临死之际;一种是你三百二十岁,涅槃那日。但不论是哪一种,你都要谨记一点,不要离开长沂峰。你术法不精,往后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只有在这里,你才能顺利涅槃……”
若去不了婆娑河,你一定要在长沂峰涅槃!
南栖呜呜地捂着眼睛。
将军便揉了揉他的脑袋,他满口血腥味,鲜血被咽下又反复涌上喉间:“你要记住我的话,不可以忘了。我没有封印你的火灵经脉,所以你要勤加修炼,不能像往前那样贪玩。”
“我不要……我不要……”南栖哭得伤心,不愿听这些别离的话,“爹爹死了,祖母不见了,溯玖哥哥……溯玖哥哥也被他的父君带回了妖界,现在连你都要死了,阿栖往后不想自己一个人!”
他真的不想自己一个人,他害怕地号啕大哭。
“南栖!不许哭,不许这般没用!你要记得,你是凤族的太子,你身上流着我和东昇的血,你是我们的孩子,不应如此胆怯,记住了吗?!”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气力在一点一点减少,已经不是和南栖温情告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