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神兽有个约会(10)
“嗯。”嘲风应道。他步伐稳健如履平地,罗靴所落之处盛放的彼岸花自动为之让路。
江泽蓦地紧张起来,他眯起眼睛,竟觉得这路有些熟悉,细想时脑海又被一片无尽的混沌充斥。
好像……他走过这条路,而且还不止一次。
也不知走了多久,江泽只知道那变化无常的道路几乎抹尽了他所有的体力,直到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那条河上跨有一座三层桥,上层红,渡善人,中层玄黄,渡众生,下层乌黑,渡恶魂,桥连通河的两岸。
桥的这头立着一块巨大的青石,石身刻有四个猩红如血的大字——“早登彼岸”。桥的那头有座土台,土台旁有个简陋的亭子,江泽看见有个头发高盘的素衣女子候在那里。
他知道,这条河叫忘川河,渡亡魂超往生,那桥为奈何桥,了今生往轮回,那青石是三生石,记前世载今生,那土台叫望乡台,看人间思故乡。那座亭子叫孟婆亭,那个女人正是孟婆,而她面前永不枯竭的水,则是使人忘却今生所有牵绊的孟婆汤。
当那个在奈何桥上层来回徘徊的青年闯进视野里时,江泽当即甩开嘲风的手,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尽管青年是那位已故老人年轻时候的模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在江泽即将踏上奈何桥时,嘲风搂住他的腰身,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你不能上去。”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显然这其中关系到江泽的性命安危。
江泽握紧了拳头,他看着青年在桥上踌躇不定,始终不肯踏上望乡台,眼角终于滑出一滴泪,声音痛苦地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渡他?”
嘲风沉默不语,良久才开口道:“他心存挂念,不是不渡,是其不愿。”
一直在亭旁等候的素衣女子漫步走过奈何桥,每走一步桥身就震荡出一块耀眼夺目的光晕。她在距嘲风三米远的位置站定,微欠身。
江泽看见眼前这位绝艳的女子,像是找到了救星,他试图挣脱嘲风的怀抱,反而被他箍得更紧。
“你可能渡他?”江泽声音颤抖地问,“你为孟婆,你有法子的。”
孟婆看向江泽,又看了眼嘲风,眼里浮现复杂的情绪,似心疼似同情又似不解,但很快归于平静——那是属于幽冥之神看破红尘过往与生死离别的冷漠与无情。
她开口,声音空灵:“要过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过不得奈何桥,就不得投生转世。”
“他牵挂太多,”孟婆敛眉,一举一动皆风情,“他已徘徊多日,今日为其最后期限,若再不过桥,便只能游荡于人世间,与孤魂野鬼作伴,永世不得超生。”
江泽浑身一震,几欲站不稳,只能靠嘲风的支撑才不至于跪倒在地。
“强迫他喝下孟婆汤可好?”江泽心存一丝幻想。
“只有心甘情愿饮下忘却往生的孟婆汤才可进六道轮回。”
江泽闭上眼,一遍又一遍魔怔般问道:“为什么?”
孟婆笑了,四海八荒内竟难找出与之媲美之人,她反问,声音骤然变得尖锐:“为什么?”
而后语带讥讽地继续道:“当然是为了一个女人。”
她见多了执念深重的人,宁愿在忘川冰冷的河水中忍受千年煎熬之苦也不愿踏过这奈何桥。不为功名,不为利禄,皆因情。
如若在忘川河中游荡千年执念仍不消散,便可在缘定时间投生寻找所爱之人。但倘若在这千年间,心念已变,躯体难忍煎熬,则堕入河川万丈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孟婆也见多了那些为了所谓的情奋不顾身跃入忘川河水中的人,但真正能忍受这千年之苦的,千万年来寥寥无几。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自己心爱之人一遍又一遍走过奈何桥,毫无留恋地饮下孟婆汤了却尘事,纵使当初爱得多么热烈,最终也心灰意冷。
这就是人,放不下,看不破,舍不得。
她看向嘲风淡漠的面容,心道这一切究竟是缘,还是孽缘?她垂头苦笑了一下。
不懂情,因而能渡人,对于情,她终究是无法参破。
江泽怔了片刻,恍惚之间好像懂了那个老人对着麦田出神时,他身上的哀伤愁怨从何而来。
是为情所困。
徘徊着的青年抚了抚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来时走过的黄泉路,然后纵身一跃跳入了忘川河中。
“爸——”江泽睁大眼睛,手臂伸出去。
嘲风瞥了一眼嘴角含笑的孟婆,一拂袖带着江泽消失在奈何桥边。
孟婆任由魂魄与之擦身而过,半晌才转过身,缓步往孟婆亭走去,嘴里轻声叹:
“自古深情多不寿,诚如是。”
江泽的眼前不断浮现方才那青年跳入忘川河水中的决绝身影,心脏跟着阵阵抽痛。那个人是深情之人,那……
“他是爱你的。”耳畔突然传来嘲风的声音。
江泽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眼里写满惊讶与难以置信。
嘲风抚上江泽的脸,手指摩挲他光滑的皮肤,低声道:“你的模样,跟你母亲的很像。”
没等江泽开口询问,嘲风就继续说:“她在你出生那天便离世了。”
“……什、什么?”江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不是离家出走吗?”
“不。”他摇头。
江泽慢慢消化听到的讯息,突然就有些想笑。
一直以来,他都被蒙在鼓里,父亲也好,那两个哥哥也罢,都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却始终只字不提,只会不断地疏远他冷落他。年少的他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是自己不够听话,所以只能窝在角落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让他们对自己产生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喜欢。
可终究是无用的,不是吗?
江泽垂着头,眼里忧伤满溢。不,那个老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他,因为他是杀死其挚爱之人的凶手。而自己却顶着一张与他所爱之人有几分相似的脸活在这个世上,对他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然而实际上江泽想错了,错得彻头彻尾。风水师、鬼师及道士这类人只能算他人命数却无从推算自己。玄学之人知天命,早在妻子分娩前,老人就已经推算出来她与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的命格。那个孩子命中带龙,女人命数脆弱,顶不住这种威压,自然活不成,就算他精通风水命相也对此束手无策。这是命,天意不可违。
而那个孩子就是江泽。
风水师这个行当若有真本事则会犯五弊,鳏寡孤独残,且忌讳繁多,稍有不慎则折损阴公。看阳宅可以,阴宅只要不是逆天的风水局问题也不大,但若是做阴事就不行。阴阳转顺生里来死里去,靠的就是自身的福报,福报不够,后辈来讨。
老人当了一辈子风水师,受人敬重与爱戴,同时也得承担这逆天命的报应。他不想让江泽接触这个,更怕福报讨到江泽身上,只一门心思地想保江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子孙满堂福禄双收。
这是他唯一能带给江泽的东西。
只是江泽不知道罢了,从今往后也不可能再知道了。
嘲风抬起江泽的脸,使之与自己对视。后者没有丝毫闪躲,他沉默地望着那双深邃到足以将他吸进去的眼眸,仿若在其间看到星辰大海。良久,江泽伸手环住嘲风的脖子,拉低他的头,然后吻了上去。
嘲风有一瞬间的怔愣,但随即反应过来,他闭上眼,动情地回吻。
除夕那晚过后,他们从未做过这事,那晚江泽被酒精麻醉,头脑昏沉神志不清,但此刻他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没有分毫抗拒的意思。
嘲风的手指不似他给人的感觉那样冰冷,而是意料之外的温暖。当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触上皮肤的时候,江泽浑身一颤,光滑细腻的皮肤上也随之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嘲风的动作极其温柔,前戏做得很足,被进入时江泽没有多少不适感,只有两人紧贴的胸膛,温度失控般升高。
汗水从额头滑至下巴,沿着曲线优美的脖颈流下去,在沁满细小汗珠而泛着晶莹光泽的胸膛间滴落。
江泽意乱情迷地望着嘲风的脸,由对方带来的剧烈快感潮水般淹没他,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喉间被动地发出呻=吟,视线逐渐模糊,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越发清晰。
嘲风墨黑的长发垂至他脸上,江泽无力将其拨开,任由脸被发尾搔得发痒难耐,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嘲风……嘲风……”
意识消失殆尽之前,他听到那道低沉且悠远的声音:“世间本无情,一切因果皆缘。”
“缘何苦。”
二月二
立春后第五个戊日,春社日,祭土神。
江泽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在二月二前一天下午回趟老宅。嘲风没有做出任何疑议,江泽想去,那便去。
省去了坐长途汽车的时间,眨眼间江泽就回到了这座充满回忆的老屋。房子还是他上次离开时候的模样,铁门的把手上落了一层灰尘,像是许久没人来过。
江泽道不明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坦然还是愁怨,但当铁门被他推开发出“吱哑”一声闷响后,他感觉自己纷乱的心又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傍晚,江泽躺在门口的竹椅上吹风。这竹椅有些年头了,早已破旧不堪,坐上去都摇摇欲坠的,他用钉子固定了几处才不至于散架。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江泽只顾出神地凝视眼前的麦地,连自己被寒冷侵袭,鼻尖冻得有些发红都没知觉。
恍惚间一件白裘盖到了自己身上,江泽怔愣之际,一杯冒着袅袅雾气的热茶就塞进了他的手心。
“喝了暖暖身子。”嘲风沉声道。
江泽垂眸,将热茶一饮而尽,口中留有茶叶的清淡余香。
片刻过后,嘲风说:“进去吧,外面冷。”
江泽闻言将鼻子以下缩进柔软的毛裘披风中,他轻摇头,声音因长久未曾开口说话而有些沙哑:“我再坐一会儿。”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看清时自己已经窝在嘲风的怀里了,而后者正稳稳地躺在竹椅上。
江泽的脸颊霎时浮现几分红晕,他有些难为情地想要挣脱,但只能换来嘲风更紧的禁锢。
嘲风将白裘往江泽身上拉了拉,好让他的身体没有半点暴露在空气中。他动作轻柔地摸上江泽的头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凉滑的发丝间穿梭。
江泽拨开嘲风垂至胸前的墨发,细数眼前白衣上的繁密纹络,不多时便有了困意,他闭上眼,欲要小憩一会。
此刻的静谧竟带给他一种怀念的感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像现在这般趴在嘲风的身上,慵懒地枕着他宽阔的胸膛,看日升月沉,享云淡风轻。
或许那记忆太过久远古旧,以至于江泽想把这份记忆重拾起来,心脏那里就会传来丝丝缕缕的绵缓疼痛。不明显,却不容忽视。
那是,江如风的记忆。江泽倏然睁开眼,心中划过一丝不快。
次日清晨,江泽兴致勃勃地拉上嘲风一同去看庙会。二月二,龙抬头,按惯例人们会在镇上举行庙会,他未离家前每年都会早早到场,在为表演社戏而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旁占据最佳位置,一看就是一整天。
庙会十分热闹,所见之处均挂有颜色鲜艳的走马灯,彩纸制成的手工风车随风时而转时而停,小贩摇动手里的拨浪鼓,发出轻重缓急的鼓点。依旧寒气逼人的空气中飘着几缕甜味,是茶汤也是豆糕。
江泽感觉自己很久没像这样如释负重般轻松畅快过了。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看社戏上,而是在拥挤而有序的摊铺间轻快穿梭,浮光掠影地扫过琳琅满目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