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7)
比起那些,他更苦恼得反而是另一件事。
青芒:“?”
阿容看着他,有些发愁:“那不是说……你会想干我?我是不是有贞操危机?”
青芒看着他担忧的小模样,喉咙发紧,顿时有点想干他,连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不……不会——我不会再做那种、那种你不喜欢的事了。”
阿容若有所思:“你不需要我帮你调节体内的魔气和灵气么?”
青芒别开眼不看他,耳根微红:“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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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相伴了几百年,日子久了,阿容同青芒争吵过,动手过,青芒从不还嘴,也不动手,只默默看着阿容。
阿容觉得窒息,也曾与青芒分道扬镳,青芒并不挽留,只躲在他身后,一直默默跟着。
直到神志不清时现出身形,阿容才知道这把剑一直都在。
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
阿容终于认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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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芒魔化得越来越严重,有一天在阿容面前,不受控制地变成了一柄通体漆黑,锈迹斑斑的长剑。
尽管只片刻他就又重新化为人身,但无疑这是个不好的信号。
阿容托腮看着他:“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么?你快要彻底变成一把没有神志的剑了。”
青芒回视他:“说不需要是假的……但是你不愿意。”
阿容顿了片刻,微笑起来:“对啊,我不愿意。”
青芒忽然皱眉,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啊,被你看出来了。”阿容坦然道,“对啊,我想起来了。”
猜测成真,青芒心中悲喜交加。他注视着对方的面庞,月华如水,洒在阿容身上,青芒怎么都看不够。
良久后,他轻声问:“你……你要杀了我么?”
阿容摇头:“算了,没意思。本来从前就不想杀你。”
青芒心中燃起了一点希望:“那,你要走了么?”
阿容仍旧摇头:“我与你待了几百年,已习惯了。”
他原先厌恶青芒,厌恶修真者,厌恶这个莫名其妙力量至上的世界,只想着要逃,如此,只能杀了青芒。
后来发觉世界之大,无以为家,他是异世之人,无论在哪,都格格不入。
天道将他丢进来,是为做青芒的肉鞘。他抗拒过,后来才发现,除此之外,他再无别路。
他和青芒是彼此的半身, 他们是注定要绑在一起的。
阿容将衣服褪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问:“你要用我么?”
这样的事,百年前他们做过许多次,他已习惯了,心里无波无澜。
青芒却抿了抿唇,替他将衣服披上。他沉声道:“我说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做这种事了。”
“我再不会做。哪怕我仙灵消散,神志归无,成了把无用的废铁,我也不会再那么做了。”
“你……你放心罢。”
阿容不笑了。
他细白的手指将衣襟拢住,越收越紧,甚至攥出皱褶,掐出印子。
青芒蹙眉:“你怎么了?”
阿容伸出双手捂住脸,衣裳复又落在地上,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滴又一滴的晶亮液体。
它们被阿容的双手遮住,却从下巴那里落下来,啪嗒啪嗒,洇进散落的衣服里。
“呜……这种事……这种事……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明白……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他懵懵懂懂地从这个世界醒来,一睁眼,便直面了最可怕的恶意。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时他曾无数次求遍诸天神佛,随便来一个人,救救他。
后来青芒来了,可这个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始作俑者不是来救他的,而是同那些修真者一样,也是向他索取的。
他一无所有,可他们都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哪怕要他肠穿肚烂,要他敲骨取髓。
那时他多么盼望,这个他噩梦根源的男人对他说:“你不愿意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
男人赤裸着身体站在冷风里,哭得像个傻子。
青芒目光黯淡,他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阿容身上,手指抽动了一下,终是没有将人拥入怀中。
他哑声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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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容哭过之后,像是失忆了般,再次变成那个没心没肺的阿容。
青芒却像是一下子没了支撑,显出疲态来,甚至原型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
先时只有几刻钟,慢慢要几个时辰,几天,甚至几个月。
有一日气氛很好,两人说说笑笑,阿容突发奇想,说要去昆仑看雪。青芒欣然应允,两人且走且行,欣赏沿途美景。
阿容顺手摘了个路旁的沙果,用衣襟擦了擦,一口咬下去甘甜爽口,又见高高的枝头上还挂了一个,便想让青芒也尝尝。
他笑着回头:“青芒,这颗太高,我……”
回头一望,只见一把暗淡锈剑躺在地上,哪里还有青芒的影子。
阿容收起笑容,一口一口沉默地吃完果子,接着蹲下`身,将剑捡起来背在背上,一步步往他们计划的路线走去。
这一次的时间格外得长,足足十年。
十年,阿容去昆仑看了雪折返回他们隐居的深山,也才用了六个月。
他在山中待得无聊,又嫌弃魔剑太沉,将他丢下。
“我不要你了。”他说完,便关上门,独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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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芒找到阿容时,阿容正在一个一进的小院里,给小孩子们教书。
看到他出现时,阿容的脸上露出一点惊讶来,随即笑道:“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醒了。”
青芒摇摇头:“快了。”又问,“我睡了多久。”
阿容蹙眉思索片刻:“十年。”
青芒点了点头,两人相对无言。
正是十月金秋,庭中栽了棵桂树,此时花开得正好。童子们拍着手,绕着树干做游戏,嘻嘻哈哈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一阵清风拂过,满街尽是桂花香气。
阿容穿了袭青衫,被风吹得衣袂飘飞。他折下一枝桂花,垂首嗅了一下,然后微笑着递给青芒。
“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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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知道,有个办法,能让青芒很快好起来,甚至能逼出魔气,重振神剑之威。
可是他们都没有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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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很多年。
有一次青芒化为魔剑后,阿容又把他丢下自己走了。
青芒醒来,重新找到了阿容。
他是他的鞘,他总能找到他。
阿容抬头,正好望到他,顿了顿,才哂道:“你这一觉,足足睡了百年。”
然而青芒却没理会这话,只伸出手臂,将人紧紧搂在怀里。
阿容轻笑:“你终于忍不了了?”
青芒依旧不理,只是抱他。
阿容疑惑,抬头细细观察片刻,才明白是青芒神志又不清楚了。
青芒总是会混乱一阵子,木木呆呆像个傻子似的,只不过化成原型后再见到他时,都是对方清醒的样子,以至于阿容差点忘了,还有对方混沌着重新变成人形这个选项。
混沌的青芒也挺好相处的,就是太黏人,像是把阿容当做他的洋娃娃,走到哪都要抱着。
夜晚掌灯时分,阿容坐在青芒怀里,给两人沐浴。
水瓢翻转,清流顺着肌肤滑下,盈盈水光中,盛着一轮被揉碎的月亮。
阿容细细为青芒梳理那头长发,浸了水的发丝柔滑,手感很好。
他心平气和地问:“你恨我么?”
青芒摇了摇脑袋,他面庞上青筋浮动,看起来依旧可怖。
阿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青芒的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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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阿容还没穿时,小时候有部很火的电视剧,叫《还珠格格》,里头的女主角一个叫小燕子,一个叫紫薇,还有一个,叫金锁。
小燕子抢了紫薇的皇阿玛,金锁觊觎紫薇的男朋友,还有个后妈,和手下的狗腿子一直虐待追杀她。
然后她将她们一一都原谅了。
最后她们都有幸福美满的结局。
阿容很不解。
他一直一直很不解。
那时候的他想,如果他是紫薇,就算知道原谅会让自己过得更好,大概也不会这么做吧。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以德报怨,不计前嫌的君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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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世界上,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只要加害者诚心悔改,受害者就必须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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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好多年。
青芒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他枕在阿容膝头,阿容抬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还有机会哦,只要你上了我,或者捅我一剑,让我蕴养你,你就不会湮灭了。”
青芒摇了摇头:“你愿意么?”
阿容眨了眨眼,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我没办法,我也想愿意的,但是……我……”
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过了那么多年,从前的人和事,都已经湮灭在了时光中,那他的意志如何,又有什么所谓呢。
泪珠噼里啪啦,落在青芒脸上。青芒神色温柔至极,他抬手拭去了对方的眼泪,眼神眷恋。
他道:“是我对你不起。”
阿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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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芒的仙灵彻底消散,变回那把乌沉斑驳的长剑,随后断成了两截。
阿容将青芒背在身后,一步步走回他们曾隐居的那座深山之中。
自从青芒一睡十年,阿容将他丢下之后,这里,他再没踏足过。
数百年后重游故地,才发现这里庭院布局,桌椅摆设,和曾经他离去时几乎一模一样。
往事种种纷至沓来,阿容伫立在庭院中,但听松涛阵阵,半晌后,才摇摇头,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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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容刚要将青芒葬了,却见远处天边飞来一道人影,在他面前落地,急道:“等等。”
阿容定睛一看,却是那青芒旧友,神木扶桑。
扶桑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之前青芒将此物交予我,说他时日无多,托我将它炼化,待他仙灵神志湮灭后一同葬下,昨日我心有所感,幸好赶上了。”
阿容接过盒子,莫名尴尬:“既然他向你交托了后事,不如你来……?”
扶桑摆手:“只是没料想你竟肯替他料理后事,故而拜托我罢了。”说罢长长一叹,良久后方笑道,“求仁得仁,应有此义。”
说罢便要走。
他们活了太久,早已心如止水。听闻旧友离世,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
阿容拿着盒子,犹豫想要打开,却莫名有些不敢,叫住了扶桑:“敢问这盒中的……是什么?”
扶桑回头,神色有些复杂:“他说……这是你唯一送他的礼物——他一直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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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容给青芒堆了个剑冢,就在那住所的后院之中。
没有寝陵,没有棺材,甚至连墓志铭和生辰卒时,只有一块墓碑,上面简简单单四个字。
“青芒之墓”。
它旁边挨着一个同样的坟冢,里面是空的,上面竖了一块墓碑,也是空的。
阿容将青芒剑埋进去,然后自己钻进了旁边的坟冢里。
“这蠢货……他肯定不知道,若剑断了,剑鞘也是无法独存的吧。”
这把剑曾道,你是我的剑鞘,是我的附庸,你为我而生。
既生为附庸,那……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生于21世纪,懵懵懂懂被天道选中,来到此间,在这里,他只是个游魂,没有名字,没有来生,没有归处。
空碑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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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
又是十月金秋。
扶桑盘腿坐在一棵桂树下,这桂树枝繁叶茂,树干比成年男子合抱还要粗,此时结了满枝桂花,风一吹,便簌簌落在扶桑的衣襟上。
他的对面是两座墓碑,一座刻了名字,一坐没有名字。
扶桑斟了杯酒,送入口中,自语:“老友啊,可惜你已魂飞魄散,否则若你晓得这剑鞘随你而去,我还真想看看你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