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入戏 [无限](294)
学校天台比较清静,他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别人。在街角和街心公园则时常会遇到好事的大爷大妈,操着一口飒爽的京片子问他:小伙子你一天天的坐在这里干啥呢?
回不回答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就不搭理,还装过几次聋哑人,心情好了就说:我在等人。
一般人这时候就会晃悠开了,有些更事儿的还要往他旁边一坐:等谁呐?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而等那个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知道的。
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他无聊地坐着,忽然,似乎有种冥冥中的预感降临到他身上,让他刹那间毛骨悚然。
他转向右边,看到一个撑着伞走过来的人。那是一个相当英俊的中年人,五官深刻,鬓角斑白,今天是一个萧索的秋日,那人的绿色眼睛却像是一片盎然暖春。
玉求瑕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下。
玉求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他仰视着那个人,慢慢地说:“你来了,戈多。”
《等待戈多》,塞缪尔·贝克特的代表作,20世纪文学和戏剧的重要里程碑,荒诞派戏剧的奠基之作,现代主义戏剧的基石之一。全剧讲述了两个流浪汉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等待一个名叫戈多的人物的故事,他们希望戈多能带来某种意义或解脱,但戈多始终未能出现。
从这部戏剧问世以来,无数人都在探讨、追问“戈多”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戈多是从“God”演变而来,就是上帝、造物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戈多代表死亡,而作者贝克特对此的回答是:“我要是知道,早就在剧中说出来了。”
玉求瑕认为自己在一部剧里,这部剧是《等待戈多》。
“你好,玉求瑕。”那人站在他面前,山一般高大陡峭,影子将他完整地笼罩在里面,让他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清晰了。
逆光中那人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笼罩着他的影子也消失了。
那人收起伞,玉求瑕这才发现天下着小雨,那人说:“很高兴见到你,但是很遗憾,你猜错了,我并不是戈多。”
玉求瑕却并不惊讶,很平静地说:“噢,那你是梅斯菲尔德吧?”
那人微微侧目:“你知道我?”
“我在他的笔记上见到过你的名字。”玉求瑕说。
决定卖掉玉宅后,玉求瑕亲手收拾了宅子里的所有物品,理论上所有的物品都是他所熟悉的,他甚至找到了自己儿时的玩具,可记忆混乱疏离,他竟然并不觉得怀念。
直到他在卧室阳台的沙发缝隙里发现那个笔记本。
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日记,因为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写的,里面出现了一百个一千个“玉求瑕”,却没有记下那人自己的名字。
日记本里记录了那个人和他,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匪夷所思的经历,玉求瑕想也许就是因为看了这本日记才让他愈发分不清梦和现实、真相和虚幻。
梅斯菲尔德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那么就叫他梅斯菲尔德了。
梅斯菲尔德侧目道:“你记得他?”
“很少,零零碎碎,他就像个幽灵,我脑子里的幽灵。”玉求瑕依旧平静,“但是他无处不在。”
“这样啊……”
“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玉求瑕倏然一笑,轻灵地看向梅斯菲尔德,有些俏皮,好像对方是他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我自己给他起了一个,叫‘小雪’。”
梅斯菲尔德的眉头动了动,也笑了一下:“这样啊。”
玉求瑕又问他:“那你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道:“我是梅斯菲尔德。”
“梅斯菲尔德又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你?”
玉求瑕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吗?”
他长着这样一张脸,眨动的眼睛这样清澈天真,这个世界上谁能拒绝他呢?
梅斯菲尔德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可以是可以,但我对你很好奇,我也想问你一些问题。”
玉求瑕直接道:“你问吧。”
梅斯菲尔德便开始发问:“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戈多?为什么认为自己在戏剧里?”
玉求瑕理所当然地说:“他在笔记里写了啊,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戏剧世界’。”
“你宁愿相信一个出处不明、作者不详的笔记本,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身处的现实?”
“这不是一个真的现实,是虚幻的现实,证据有很多:比如我不可能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我的父母姊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呢?都不存在,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梅斯菲尔德不赞同地蹙起眉:“所以你心里更倾向于去选择一个有家人陪伴的、温暖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玉求瑕看他一眼,并不正面回答,继续罗列:“还有我家煲汤锅的插头,我汤都喝完了才发现插头没插,没插插头的锅怎么煮汤?可它就是煮好了。还有卖房的事,那么大的房子,没有降价,不到一周就卖出去了,这合理吗?”
梅斯菲尔德反问:“有什么不合理?”
“这是一个由我的意志控制的世界。”玉求瑕道,“我下意识地认为锅能够煮汤,它就能煮。我想把房子卖出去,我就能卖。这是一个,围绕着我转的世界。”
梅斯菲尔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在演《楚门的世界》?”
“这一切都可以用那个笔记本中的内容解释,我为什么不相信它?”玉求瑕很平静地看着他,并不为那声轻蔑的笑声着恼,“如果你也身处在一个完全错位的世界,脑子里时刻有一个影子在说话,你就能理解我的感觉了。”
“很精彩的想法。”梅斯菲尔德鼓起掌来,一下一下,不知是否因为微雨深秋的缘故,掌声也显寥落,他拍了很久很久,久到玉求瑕一回神发现公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梅斯菲尔德才停下来,斜眼睥睨着他,缓缓地、但重重地说:“但是孩子,你可能错了,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
“电源线是你精神恍惚时自己拔掉的,玉宅能那么快卖出去也是因为你的知名度,这些都不是不可能……但你也不算全错——‘戏剧世界’的确曾经存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梅斯菲尔德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闪着妖异的光芒,“因为你已经攻略了它。”
玉求瑕狠狠抖了一下,脑中各种画面都开始交错闪回,让他头疼欲裂。
“你的确曾经有那么一群伙伴,一起与‘世界’奋战过,但现在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让你的生活继续下去,‘世界’抹除了你的记忆。这是‘世界’对你的仁慈。”梅斯菲尔德说,“你有非常坚强的意志,‘世界’的清洗竟然没能完全洗去你的记忆。或者说,你的记忆确实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印象’,再配上这本笔记本,你的大脑自己虚构了这些故事。但不要再深究,不要再摸索,好好生活吧,去创造,去讲述,你还有大把美好的年华。”
玉求瑕强忍着头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这本笔记本,又是哪里来的?”
梅斯菲尔德从容不迫:“也许是你的某位队友留下的,但我想其中一定有不少杜撰的部分……或许,你的这位伙伴是位小说家?想将这些故事加以改编寻求发表?”
玉求瑕没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头太疼了,一方面是他确实忘记了,他消失的伙伴之中是不是有哪一个励志成为小说家。
梅斯菲尔德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妥协一般道:“好吧好吧,有鉴于你是一个如此倔强的人,我还是多告诉你一些真相吧,以免你在未来的岁月里一直念念不忘、虚耗才华。”
玉求瑕掐着太阳穴,竭力压制脑中阴影的争执,掀起眼皮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