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龙笔(158)
后来释海想了想,他能做到这个,说是一鼓作气的悲痛好像也太过于抽象,实际上应当只是因为此时的慧海已经比记忆中那活泼爱搞事的模样已经远去太多——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眼底的淤青像是几日都不曾睡过好觉,双颊微微凹陷,整个人几乎瘦到脱形。
“来人啊,来人啊,师父,释圆师兄——”
小和尚的哭嚎声惊动了凌晨的安乐寺。
从僧房中,一簇簇橙黄色的蜡烛被点亮,各个穿着里衣睡眼朦胧的和尚们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仔细想了想分辨出这是他们小师弟释空的哭腔——
于是瞌睡清醒了大半,他们面面相觑,起先还以为是这孩子半夜做了什么噩梦受了惊……然而仔细想想,那哭声似乎又过于的歇斯底里。
而此时,释圆之前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抄了一夜的经,听见释空的哭喊声时他手中的毛笔一抖,一个“佛”字最后一笔拖出去很远——
脱离了原本的形。
“……”
垂下眼放下笔,释圆打开房门,便看见站在院中那大鼎香炉前的释空,此时此刻平日里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看上去却是极为狼狈——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脸上哭得乱七八糟,鼻涕和眼泪混进了嘴巴里,而他的背上……
还稳稳地背着个垂着脑袋、毫无生息的人。
大约是双腿一路拖地回来的关系,慧海的一只鞋子不见了,干净的白袜上全是脏兮兮的泥土和青苔;小腹微微隆起,裤脚隐约捞起,可以看见他的脚踝处一道道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紧紧缠绕过;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僧袍,裤裆的地方濡湿了一大片,却又不像是失禁造成……
“释空?慧海师兄?”
僧人们纷纷围绕上来,见到慧海分明已经死亡均是大惊——
这一夜,将安乐寺震惊的,果真不仅仅是释空的噩梦那么简单。
安乐寺主持赶来的时候,慧海的尸身已经被人从释空的背上放了下来,有师兄找来白色的床单罩盖在了他的身上,遮盖去了他身上的狼藉以及伤痕,圆海方丈掀开那床单的一角看了看,先是一愣,他盯着慧海那仿佛沉睡的脸看了许久,而后他微微闭上眼,只叹息一声——
“阿弥陀佛。”
那一刻,众人只道师父瞬间苍老许多。
安乐寺主持法号圆海,他将这法号中二字拆开,分别赠给了他最看中的两个徒弟,一个是最为大家敬重、禅心最深的释圆;另外一个,却是总被他责罚、看似烂泥巴扶不上墙总在上蹿下跳的慧海……他们都说,慧海是师父年轻的时候从外带回,原本他只是穷苦人家要卖掉去祭祀河伯的童男,但幸运的是圆海云游时恰巧路过散尽身家将这些孩子们一一解救出来,却唯独只带了慧海一人回到安乐寺中,自小亲自教导佛理、手把手教会诵经——
师父看待慧海,或许如同看待亲儿一般。
如今慧海死于非命,他自是悲痛难抑——虽说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忘却凡尘一些因果孽缘,然而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于安乐寺中,大约本身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
“慧海师兄这是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啊,释空,你在哪儿找到慧海师兄的?”
“看这一身的潮,怕是后山的山泉边吧……大半夜的,慧海去那做什么?”
“慧海师兄身上就像是被什么缠绕过……”
此时,安乐寺众僧七手八脚地将慧海搬走,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慧海身上,一时间也忘记了他们这小师弟的状况——不知他什么时候停下了哭泣也不知他在何时变得安静,小和尚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声音,安静得仿佛连气息都没有了。
他也不再哭喊着什么。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师兄们将慧海逐渐搬远,这时候目光偶然扫过慧海露在被单外那脏兮兮的白袜子,他停顿了下,转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
唯独释圆一把拽住释空的手。
“鞋,我去给慧海师兄找鞋子。”释空转过头,双眼放空似的看了一眼释圆,“都说黄泉路上有狗,路也坎坷,没有鞋,慧海师兄路上要受苦的。”
小和尚似喃喃自语般回答释圆的话,他说得认认真真,唯独平日里那双黑亮的瞳眸之中失去了光。
“天还没亮,”释圆道,“要去天亮后,师兄陪你去。”
“这和天亮不天亮有什么关系?鞋,我要去找那只鞋——”
释空只是碎碎念地重复着,说着就要挣开释圆的手,释圆却死活不肯放手,释空跟他拉扯一翻未果,此时却有些回过神来,他眨眨眼看着释圆:“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
“那你为何不让我去?”
“夜晚看不清路,师兄怕你摔下山,慧海已经够叫人难过,师兄不想再因为另外一个人难过。”
“……”释空不说话了,他盯着释圆看了一会儿,良久,他那黑色的瞳眸突然亮了下最后归于沉寂,他摇摇头,轻轻后退,这一次他挣脱开了释圆的手,“可是师兄,我在你的眼中看不见你说的‘难过’。”
释圆停顿了下,而后他只是淡淡道:“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师兄再告诉你这些。”
“算了,我也不想听。”
释空抬起手擦擦鼻涕和眼泪,最后看了释圆一眼,随后转身往后山去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山此时空无一人,原本应当在那里的那个龙人已经不见踪影,在之前慧海倒下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放着慧海掉落的那只鞋。
这只鞋子应该是在山半路掉的。
应该是他背慧海时,那龙人跟在自己身后走了一段路,顺手便将这鞋子捡起了……至于他到底跟着自己走了多远,释空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
释空上前,宝贝似的将慧海的鞋子捡起来抱在怀中,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鞋子还下压着张纸条,上书“寺内有妖自行保重”八字'……
释空捏着那张字条看了很久,然后将它揉成一团撕碎了扔进泉水里——
妖?释空看着那被泉水冲刷的巨石心想,你不就是妖么?
……
圆海亦在佛堂前亲自诵经超度三天三夜,并着手安排葬礼,慧海的尸体没有停留过久等到所谓头七便被匆匆火化——临火化之前,是圆海师父亲自替他净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于是慧海躺在枯枝架成的架子上,面色安详犹如睡着一般。
他浑身上下被遮的严严实实,就连脖子上都缠绕上了绷带,于是大概也没有人知道,那绷带之下掩盖着的、才显现出来不久的深紫色勒痕的狰狞恐怖……
然而没人知道,释空却知道。
站在那熊熊燃烧的火边,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目睹了那一幕还算是偶然。
话要说到这些天他夜夜失眠,白日精神恍惚,再加上原本寺内便沉闷安宁,只能靠着平日里慧海瞎胡闹增添一丝丝生气,然而如今慧海死了——也正因为他的死亡——整座安乐寺白日里安静得似被人施展了噤声咒法,而到了夜晚,更像是一种孤坟。
释空每夜难以入眠,难得浅眠也总是被噩梦惊醒,梦中他在河边翻过慧海时,他总是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只是哭着用那双凹陷的双眼看着释空,碎碎念着一些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