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为邻(90)
这双从看到围棋教程开始,一直都称不上有多么明亮,偶尔还有些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失神的这一刻里陡然亮了起来。
仿佛盛满了白日里的星子,熠熠明媚,即使有镜框遮掩,依然能看清那后面笑得很轻盈雀跃的昳丽眉眼。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郁白收回视线时,恰好望进谢无昉的眼中,连忙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前面讲到哪里来着……对了,你这一步为什么这么下?”
他向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与错落的黑白云子示意,想让话题回到被意外打断的围棋学习。
可坐在对面的男人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他的疑惑,也没有垂眸去看那片棋盘。
四目相对中,那片灰蓝的湖水里正涌动着某种他没能读懂的复杂波澜。
郁白怔了怔,回想起刚才那个意外的停顿。
……是在好奇他为什么笑吗?
是因为那条柯基居然叫张伟。
他习惯性地想要这样主动解释,可话音出口之际,却又有点犹豫。
郁白曾经跟谢无昉解释过那个与群星市欢迎短信有关的双关梗为什么好笑,也对他解释过驼着背被门卫大爷喊作小朋友的袁玉行为什么惹人发笑。
可与它们相比,张伟笑话的理解难度要高上很多。
郁白都不太确定该怎么解释才最恰如其分。
不曾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生活过,没有被各种文化浸润过的语境做基础,要怎么理解张伟这个最泛滥也最普通的男性人名,被冠在一条本该叫做球球或招财的可爱小狗身上之后,骤然形成的矛盾感和荒诞感呢?
对谢无昉来说,这条短腿柯基无论叫什么名字,恐怕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他肯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好笑的。
尽管如此,郁白想了想,还是主动道:“我刚才看到那只小狗,想起它有一个听起来像人类的名字,就忍不住笑了。”
他话音轻快,面露一点点期待。
然后,看见对面的男人果然没有笑。
灰蓝眼眸中的郁色甚至更深了一些。
……好吧,解释笑话失败。
郁白倒不觉得失望,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一种潜意识里其实早已对此有所预料的遗憾。
生长在此间的人类,与来自彼岸的神明,终究是太不一样了。
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巨大的河流。
寻常的船只显然是渡不过去的。
况且,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要彻底渡过这条河。
郁白的思绪乱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问点围棋问题,给屋外真正的围棋爱好者们制造一点学习机会。
他神思游离,没意识到眼前的非人类不仅没有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走神了。”
在教得很用心的老师面前,郁白老实地低头认错,想将话题聊回去:“所以,前面你落下的那一步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被另一道微微有些冷冽的声音打断。
“围棋不能让你开心。”
黑发蓝眸的男人不再看那一方棋盘与云子,而是定定地注视着他,话音笃定。
“你不喜欢围棋。”
……怎么这就被看出来了!!
真实的心情蓦地被戳穿,郁白抬起眼眸,十分错愕地望过去,下意识想要解释:“我——”
可对方需要的并不是解释。
在心间忽地漫上的慌张与茫然中,郁白竟听见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神情专注如初的老师反过来向学生提问。
他问得很轻,却格外认真。
“所以,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第054章 异时20
与他面对面的男人说话时,那片极为剔透的灰蓝湖水便毫无遮掩地流淌到了郁白眼中。
那里面澄澈宁静,波光粼粼,仿佛能映出湖底那颗透明的心。
也许是谢无昉的语气太认真,目光又太澄净,一时间,郁白甚至忘记了最近频繁涌上心头的羞怯情绪,也忘记了要脸红。
他只是有点呆地蓦然睁大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又十分无措地回答近在咫尺的男人。
郁白说:“我……我现在就很开心。”
意外瞥见阳光下屁股圆滚滚的柯基张伟,他觉得开心。
意外听到如此赤诚直白的关切,他当然也会觉得开心。
“刚才那一刻是。”
谢无昉的话音却很笃定,平静地指出了郁白含糊回应里的小小问题。
“但现在不是。”他说,“学围棋的时候也不是。”
“你的表情和眼神看起来很不一样。”
本来就因他的突然提问而猝不及防的棕发青年,再听到这番认真的陈述,不禁又呆了一下。
紧接着,白皙的耳垂便迅速染上了虽迟但到的薄红。
不是,没事观察这些干嘛啊!
前面不是应该在全心全意教他围棋吗?!
这家伙真是时而过分抽离,时而过分敏锐,听不懂关于柯基名字的笑点,却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才过去多久,曾经在循环里初次遇见时,还会很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在生气的人,如今竟然已经能从细微的神情里,暗自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开心了。
……真是可怕的学习速度。
郁白想,今天非人类问的这个问题,恐怕是没法再用拖延或欺骗的方式糊弄过去了。
他问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转移话题。
郁白看着对方始终没有移开的灰蓝目光,在好好回答之前,先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了一声:“中场休息了!”
现在不是学围棋时间了,不准再偷听。
清澈明亮的话音落下,门外霎时传来一连串慌里慌张的脚步声。
以及各不相同的三道话语声。
“……咳!我怎么散步到这里来了!”
这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人。
“唉呀张伟怎么到处乱跑!我去追它!”
这是本来就没个正形的老小孩。
“小白哥哥对不起哦,我们不偷看了。”
这是最诚实也最不加掩饰的小女孩。
蹲在地上的何西站起来离开前,还懂事地帮棋室里的人关上了门,怕他们再被打扰。
木格移门被轻轻拉上,清淡的声响如列车渐渐远去,初夏的阳光依旧热烈鲜明,铺满了整间典雅诗意的棋室。
近处便只剩下目光沉静的男人了。
棋桌另一侧的蒲团上,端坐着的郁白在等屋外的人彻底走远,不知不觉间,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窗外树木蓊郁,气温燥热,偶有悠长的蝉鸣,仿佛一副既宁静又浓烈的夏日油画。
那双世间罕有的异色眼眸,比远处蔚蓝的天空还要剔透美丽。
直到又一声遥远的蝉鸣响起。
郁白才蓦然回神,总算收起了乱飘的心绪,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我可能确实不是很喜欢围棋,也没有什么天赋,而且,围棋比我之前想象得更难学,所以总是走神……抱歉。”
他先拾起了谢无昉前面下过的结论,老实地承认错误。
谢无昉静静听着,问道:“那之前你为什么说想学?”
“而且,你今天很着急地要来棋室。”
……因为人类是一款经常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笨蛋!
郁白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语气十分诚恳地给出一个尽量让人类看起来不那么傻的答案。
“因为我看你下棋的时候觉得很厉害,看得特别专心,就以为自己想学围棋。”
为什么看得特别专心呢?
……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手控的部分就不必提起!
幸好,谢无昉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没有再问为什么。
男人的视野里已不再有围棋,而是再一次问起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