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219)
发尾沾霜,清冷隽秀,这是与记忆完全重叠的模样。
唯独衣裳破损,身上略有伤痕,彷佛刚刚从那场大战中走出来。
付东园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伸手去抓对方袖子。
“九方长明,你欠我的那一场斗法,该还我了吧!”
对方猝不及防,竟被他抓个正着。
“付道友好生热情!”九方长明挑眉。
那头云未思一道气劲弹来,迫使付东园松手。
付东园没好气:“你消失那么多年,我怕你又跑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与九方长明,倒有些后者的意味了。
九方长明微微一怔,忽然笑道:“你这是,都当上宗主了?还未恭喜你。”
付东园:“不必恭喜,只要与我打一场。”
九方长明无奈:“你还真是……若我说,我们其实本来就是现在的人,只是回到过去,遇见你们,杀死落梅,改变历史,你信吗?”
付东园彻底愣住。
旁边有人拈须而笑:“你看,我说的贵客,这不就应验了?”
付东园深吸口气,试图消化九方长明的话。
“你没跟我开玩笑?”
“付道友就打算这么站在山门外听我们讲故事?”
“请请请,本座亲自迎客行了吧?”
“那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
番外三·今我来思
九方长明也没想到,付东园与他印象中的认知,竟会差距如此之大。
曾经的付东园,圆滑玲珑,有着狐狸一般的敏锐和狡诈。
面对落梅的步步为营,他似乎有所察觉,却又绝不肯冒头去与之周旋。
自从万神山六合烛天阵之后,付东园似乎就发现自己斗不过落梅,索性缩回龟壳里,守着神霄仙府不肯轻易迈出一步。
反倒是他那位徒弟何青墨,还更有血性一点。
如今的付东园,与峥嵘山庄长明所认识的那个付东园,并无太大出入。
他的性格也许随着岁月变得稳重,但骨子里那股好强仍未变过,否则不会一见面就拽着长明要求斗法。
想必那场大战,不仅改变了天下的走向,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连带付东园,也只是这些改变中的小小一面。
在现世里,他与云未思是横空出现的两个人,他们的过去永远停留在峥嵘山庄那一场大战里,没有玉皇观的九方长明,也没了背负血仇连夜出逃的云未思,一切推翻重来,他们如凭空出现在现世的人,爱恨情仇,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两人毕竟都不是凡夫俗子,在神霄仙府住下半日之后,大概就将眼前处境消化得差不多了。
“万莲佛地还在吗?”
“还在,院首正是不苦禅师。”
云未思闻言挑眉,颇觉有趣。
“这个不苦禅师,可还是从前的孙不苦?”
“应该不是。”九方长明含笑,“这个不苦禅师,应该不会对其师深怀怨念了,他有堂堂正正的光明之道可走,也有自己的荆棘求索。”
但无论如何,不苦禅师的过去,不会再出现九方长明了。
那么宋难言,估计也是一样的。
只不知失踪了的周可以,是否有了新的机缘?
兜兜转转,他身边的徒弟,竟就剩下云未思一人了。
“如此说来,世间或许还有玉皇观,却没了一个出身玉皇观的九方长明。”
“那么曾经的名门望族云家,还会有一个你吗?”
云未思略作思索,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还会有一对叫云长安和丛容的夫妇,却不会再有我了。”
修士毕生汲汲追求,无非天道长生,洪荒奥妙,他们却从未料想,因缘际会,阴差阳错,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后悔吗?
他不后悔。
如果没有改变未来,他们连同现在一切早已不存在了。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许多人成为过客,慢慢褪色,唯有九方长明始终走在前面半步。
有了九方长明,他才有了神采。
一颗心方才有了落处。
我心安处是故乡。
他们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光。
檐下风铃璁珑作响,竹叶日影掩映中,二人或坐或卧,对弈手谈。
那只捏黑子的手,洁白修长,骨相清丽。
单看这一只手,估计鲜少有人能想到这只手翻云覆雨,能轻易令天下大乱。
云未思看得入迷,忍不住伸出手,捏住那一根手指。
棋子滑落在棋盘上,发出脆响。
九方长明睨他一眼,“你想作弊?”
云未思笑道:“上一次与你下棋,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倒不是忽然色心大起,只是贪恋那一点温度,时时的肌肤相亲,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感觉到此人是活生生陪伴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九重渊里那无尽绵长的梦境。
九方长明似乎能明白他的感受,便也顺势被他握在手中,反覆把玩。
这一刻的柔顺隐忍格外动人。
棋盘成了撑住手肘的借力物,衣角厮磨,悉悉索索。
棋局已不重要,不知是谁随手一拂,几颗棋子滴溜溜滚落地上。
“唔……”
竹影婆娑,盖住了暧昧细微动静,只露出一角白衣微微颤动。
小作歇息的黄鹂好奇探头,随即不忍直视,一声清鸣振翅飞走,洒落枝头摇动的碎金。
午后清凉,却别有一番面红耳热,缱绻缠绵。
“我忽然想起一事。”
“嗯?”
“我们回到过去,改变走向,又回到现世,那是否也能去往未知将来?若又在未来有所经历,是否连现世存在,也会被一并抹去?”
“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光阴岁月,归于天地奥妙,无穷无尽,难以轻易探究明白,更勿论掌握玄机,我能借由迟碧江之手窥得一角,已是邀天之幸,再多的,只能余生慢慢追寻。”
“我的理解是,光阴如漫漫长河,大部分一枝独秀,一条大河贯穿,但中间也会因故分出无数支流,最后再汇聚入江海,重归于一。万物如此,光阴亦如此。”
“徒儿所学有成,你所言者,正是我想。”
“徒弟如此出息,师尊是否应该聊表奖励?”
“你……唔!”
云未思吻去他发红眼角的湿润,低声嘶哑。
“提及迟碧江,我想知道,她这次是否能活下来?”
这个女子,修为也许不足道也,但她对阵法,甚至对天道的理解,也许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要深,她若能活得比原来长久,说不定能悟出何等从未设想的惊人境界。
云未思竟有几分期待。
却听得长明微微一叹。
“磨人精来了……”
云未思还没理解磨人精的意思,外头就传来付东园的怒喝。
“九方长明,你躲几天了,到底跟不跟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