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74)
清晨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行人依旧频频回首,暗赞一声陌上谁家少年郎,一表人才,好生气度。有轻纱覆面的女眷从马车上挑开珠帘,只一眼,便是再也难以挪开视线。
对于这些,宗辞皆未过多注意。
那张纸条上并未写明到底在朱雀城哪里见面,但他也不着急。
千年过去,凌愁既然能够成为鬼域之主,修为自然不同于往日。展开神识,覆盖几个朱雀城都不成问题。现在他只需要等便够了。
索性,凌愁看起来比他更加着急,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就在宗辞随意在城内闲逛的时候,一位哑仆便恭恭敬敬上前来,带着他一路七拐八拐,人烟越来越稀少。
他们走出城门,朝着北城城郊而去。
就在草木稀疏的一处黄土坡上,黑袍男人立于一块石碑前,周身散着浓浓鬼气。那是只有高阶鬼修,在降临凡间时才会有的气息。
他回过头来,原先晦涩深邃的黑眸在触及到少年时猛然绽出惶惶神采,慑人无比。凌愁下意识上前两步,却又生生在距离宗辞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止住,眉宇间满是怔然。
“师兄......你来了。”
鬼域之主的声音喑哑,明明视线从未自少年脸上挪开半步,却让跟在宗辞身后的哑仆身体抖得和筛子一样。
这是凌愁,不是隔着水镜的。那人夜晚太过匆忙,又被点破身份,宗辞的心绪如同乱麻,如今倒是彻底想通,静了下来。
他的视线掠过男人的脸,内心有些惘然。
比起千年前,凌愁要成熟了更多。或者说,在时间的磨砺下,如今宗辞再仔细端详这一张脸,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刀刻般的狠厉和冷酷,周身厚重的阴鸷。
这一路上,宗辞的心境都十分平静,就像他上次毫不犹豫刺破水镜一样,可等到真正见到凌愁的时候,内心还是不可遏止的难过起来,像是绞着五脏六腑,沉得难受。
他又不是冷心冷清,毫无欲/望的铁人,虽说下定决心斩断这些无所谓的过往,可依旧还会难过。
凌云是清虚子看着长大的。而凌愁却是凌云看着长大的。
凌愁一直是个很乖的小孩。虽说小时候沉默寡言,喜欢穿一身沉闷黑衣,但他还真不怎么需要长辈操心,偶尔蹦出几句话也是极甜,乖得不行。
修道之人斩断尘缘,最亲近的就是师门。师尊如父,师弟就像亲生的弟弟一样。宗辞曾经有父亲有胞弟,只是后面他们都没能捱过那一夜,所以他才会更加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感情。
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说的挚友,是名扬修真界的师兄弟,也曾仗剑走天涯,也曾醉月花田间,结伴走过人间无数。
好歹容敛尚且不知道自己埋得极深的恋慕。但凌愁和他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误会可言。
可凌愁依旧那么做了。
他不知道对方掩盖在乖巧面具下的模样,不知道自己被灌醉后那晚听见的挣扎与痛苦。
他以为他们知交莫逆,实际上他们的心隔得很远很远。
——他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位师弟。
“我说了,不要叫我师兄,你已经叛出师门,与我再无干系。”
白衣少年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极淡,“这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往后不论如何,尘归尘,土归土,我无心再去追究那些过去。”
说到这里,宗辞感到喉咙有些干疼,于是便低下头来,轻声咳嗽两声。
“说吧,你找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他抬眸看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黑衣男人身后的石碑。
石碑边角已经风化地坑坑洼洼,原先凌厉的笔锋在时间的推移下变得模糊不堪,难以辨认。
宗辞盯着拿块石碑看了好一会,才看出了那是个什么字。
【齐国皇宫旧址】
当初齐国皇宫一夜惨死数百人后,齐国的旧臣和将军便撤离出了朱雀城。
城里百姓根本就没能听见当晚皇宫内有任何声音,就连守在齐国皇宫外的禁林军也没能发觉异常。第二天打开宫门后,才看到一副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的模样。
据说血液都将地砖沁入数尺,往后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都没能冲刷干净。
正是因为如此,后街坊才会穿出齐国国君惹怒了天上的神仙,遭了天谴的传闻,往后这块齐国皇宫故址也被视作不详的代表。整个朱雀城都因此举城朝南搬迁数公里,久而久之,曾经的齐国皇宫也就成了无人问津之地,烧黑的宫柱孤零零矗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连居住在城郊的小孩都不敢来玩,据说夜夜还能听到女人的哭泣,有不少闹鬼的传闻。
两千年过去,不论曾经再如何辉煌,也只能化作一抔黄土荒坡,生着稀疏杂草而已。
就在宗辞盯着那块石碑看的时候,鬼域之主沙哑的声音响起。
“在拜入太衍宗之前,我本姓为厉。”
厉。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而最出名的厉姓,是千年前齐国的皇姓。
白衣少年的心头忽的一跳,内心浮现出一种近似于荒谬的,不敢置信的预感来。
宗辞猛然想起,在千年前,清虚子将他带到齐国皇宫。在他重新捡回神智,丢开剑跪在地上时,青衣道袍的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还有一个人未死。凌云,拿起你的剑,杀了他。”
而他是怎么做的?
宗辞看着沾染了天地的血色,跪倒在地,说自己尘缘已断。
他不想再沾染无谓的血腥。
而如今......
宗辞的脸上早已褪去方才冷淡的神情,他震惊的抬眸,直视看着面前的黑衣鬼修。
厉愁闭了闭眼,眉宇间满是压抑许久的痛苦。
“师兄,我是齐国的太子。”
“是这个皇宫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
长夜漫漫。
太衍宗主峰峰顶,清虚子结束了打坐。
就在方才,他再次尝试调动全身灵气,冲入识海晦涩的那个部分,打算一举突破自己的心障。
这是极其危险的,即便他是渡劫期大能,一样有可能因为冒失的举动出现不可逆转的意外。
但是清虚子不想再等了。
他昨夜久违的入眠,却再次不可遏止地梦到了那一幕。
白衣剑尊从云端上坠落,一尘不染的衣间缀着星星点点的血。就像他那张如同寒玉般俊美的脸庞一样,唇角绽放着艳丽的红梅。
这一切都没能刺激到清虚子,真正让他眼神彻彻底底暗下去的,是白衣剑尊猩红的双眸。
他入了魔。
只有入魔之人,才会眼眸通红,仙骨发黑。
清虚子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凌云入魔的模样了,但是每次在看见他时,依旧克制不住自己蓬勃的怒意。
当初在凌云结成元婴后,他就下山云游四海,空缺了大弟子数百年的修炼。等到回宗门前,才知道凌云在某处上古秘境有了大机缘奇遇,直接越过大乘后期,突破到了渡劫,不日准备渡仙劫,超越了他这个师尊数千年的成就。
再次见到凌云,清虚子才恍然发觉,他已经从那个小小的白衣小太子,变成了一个一剑荡八荒,只手断鸿蒙的剑尊。
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记忆应该会模糊。可直到如今,清虚子才发现,这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能够清楚地记得凌云的模样,神情,眼眸中逐渐熄灭的光彩。
下手吧。
似乎有个声音在催促着他。
本该如此,毕竟在这千年间,清虚子不止一次被拖进这段回忆里。在刚开始的三百年里,他手起剑落,从未犹豫。再往后六百年,虽然心存犹豫,却也未曾收手。
也许是心障难除,近来一百年,清虚子刻意压制自己,便没有再梦见过,没想到今日却是如此突兀。
就在这时,白衣剑尊抬起眼眸,勾起一抹笑来。
那笑容无比蛊惑,颠倒众生,配合那双灼灼红意的魔眸,像是无声的引诱。
他将手覆在自己心口,唇齿开开合合,分明在说着:师尊,我好痛啊。
青衣道袍的男人眼神蓦然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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