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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53)

作者:十九瑶 时间:2020-05-31 09:21 标签:生子  甜文  灵异神怪  

    还要仔细照顾竹庭,让那千竿玉青摇风而生,不受缺水、缺阳之苦。
    求你。
    求你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陆桓城不知道自己能求谁,他所求太多,甚至是一条命,于是他向头顶静默的万千神明祈祷,不惜以性命为祭,求他们降下恩赐,许他忏悔、弥补。
    可惜早已太晚。
   
    马车驶入杉林,碾压过被狂风刮断的横枝乱叶,一路摇晃着艰难穿梭。行至小院前遥遥十数丈处,陆桓城忽然脸色大变,险些坠下马背。
    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极小的孩子,扯着嘹亮的嗓门撕心裂肺地哭。哭声穿透了风雨,楚楚可怜地打着颤儿,带着一点疲倦的嘶哑。时而哭嗝乍起,暂断了声响,却不停不休,很快再度从微弱哭到了尖利。
    他哭得太孤单,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惊雷炸破天空的时候,连七八岁的童子都躲在母亲怀里嚎啕,可笋儿仅有一只冰冷的襁褓。他才出生几个时辰,哭哑了嗓子,身旁明明睡着最爱他的人,那个人却不能动,抱不了他,更安抚不了他。
    陆桓城一听见孩子惨烈的啼哭,几乎要疯掉。
    他用力一甩马鞭,冲至院门几丈远处,狠狠地拉缰、跃马,不等马车停下,便已抓起油纸灯笼奔入了院门。
    院内夜雾蒙蒙,灯笼散发出一束柔暖的橙光,映照出涌流的雨水和砂泥。
    离房门越近,脚边的水色就越骇人。
    先由浊黄变作淡红,接着是鲜红,最后是接近浓墨一般的暗红。无数的竹叶子浮在血水中,像密密麻麻刮落的鱼鳞,太多,太密,血水浮不动,叶子便层叠交错着沉到水底,水草似地荡漾着。
    陆桓城感到头皮发麻,手中灯笼不住地摇晃。
    灯光上移,照出血水里浸泡的一双脚,然后是一双腿。
    像揭开了一层裹尸布,晏琛半身赤裸地睡在大雨里,毫无生气。他的腹部已经塌陷下去,腿间垂落着一团脏污的胎衣,咬断的脐带还盘绕在上头,呈现出可怕的紫青色。
    晏琛维持着最初扭曲的姿势,脑袋枕在门槛上,脸颊低垂,散落的长发半遮面孔。
    他很安静,一动也不动。
   
    陆桓城仰起头,捂住双目,一声一声地粗喘,泪水顺着面颊聚到下巴,接连掉落。他的手颤得厉害,几乎晃灭了灯笼的烛芯。
    孩子还在凄厉夜啼,陆桓城死死抿唇,循着哭声将灯笼垂近了晏琛的脸颊——门槛内的避风处,果真躺着一个可怜的小婴儿。
    一块艳红的鸳鸯喜帕裹着他的身子,锦绣的彩翅覆在胸口。
    流苏条条,缠住了挣动的小手腕。
    孩子正在狼狈大哭,临时搭出的襁褓已被蹬开,小肚子露在外头,急促起伏着。没被缠住的一条右胳膊在空中胡乱抓摸,好几次碰到晏琛的面颊,知道爹爹分明还在,却不肯抱他,更是涕泪交加,小鼻头拧起来,百般委屈地哭嚷。
    陆桓城望着他,膝盖忽然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门边。
    晏琛……真的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
    那么弱小,与晏琛曾经高隆的肚子天差地别,仿佛修筑了一栋高耸入云的台榭,却只取出最精贵的、巴掌大的一块好地方,奉献给孩子居住。陆桓城记得,他曾隔着晏琛薄薄的一层肚皮,和这个孩子玩闹过,然而……他竟不信。
    竟不信这样乖巧而灵动的宝贝,当真睡在晏琛体内。
    陆桓城伸出手去,用掌心裹住了笋儿的小拳头——皮肤细嫩,暖乎乎的,只有圆栗子那么点儿大,好像稍微用点力,面团捏的细骨头就要碎了。
    笋儿被亲生父亲抚摸,哭声马上顿住,一双乌溜的眼睛睁得很大,努力寻找着他。
    孩子还小,漂亮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什么,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被一双手掌托起,连着襁褓一同抱入了温暖的怀中,贴着心口,那儿传来一串鼓动的心跳声。
    不是他所熟悉的、听了六个多月的节奏。
    要更低沉,更急促,砰砰砸响在耳畔,却因血脉相系,同样有着安抚情绪的力量。
    笋儿哭累了,只要一丝疼爱便足够哄眠,很快就在陆桓城怀中睡去,四肢互抱,缩成了小小的一只肉球儿。
    灯笼跌落在旁,幽微地泛着一抹光,映照出孩子熟睡的面容。
    陆桓城恍惚地望着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胸腔、齿根、舌面,尽是最苦涩的味道,像熬过十遍的药壶渣底敷在舌尖,苦得让人忘记了之前尝过所有的甜。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搂着初生的小婴儿痴怔地看。忽然,在静谧的雨声中,他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唤。
    身体猛地一颤,以为是幻觉入脑,不敢相信。
    但紧接着,第二声同样温软的、染透了苦楚的低唤,渗进了他心脏。
    “桓城。”
    晏琛轻轻地喘息,唤道:“……桓城。”
   
   
    第四十七章  诀别
   
    “阿琛!”
    失而复得的喜悦如同一股滔天浪潮,把陆桓城跌落到谷底的情绪掀至天高。
    前一刻双手还是稳的,待安放好孩子,突然就猛烈颤抖了起来。陆桓城抱起晏琛,搂着他绵软的身体不放,手指拨开湿发,去瞧那一双令他魂牵梦绕的眼睛。
    半寐半醒的眸子,燃着一束微弱的光芒,如火将熄。
    但至少此刻还是亮的。
    “桓城,我的……我的孩子……孩子……”
    晏琛反复念着“孩子”,眼底含着泪水——就在刚才,他经历了一段真正的绝望。
    体内只剩最后一抹灵息,攥在心口处,堪堪能维系肉身不散,就像仅用一根绒线勾织的衣物,一旦抽去线头,就会瞬间化作乱线。
    手脚已不能动,五感却还在。
    晏琛听得见怒风暴雨里笋儿的啼哭,可他被困在濒临消亡的身体中,甚至不能抱一抱受惊的孩子,留给他一点点抚摸的温度。
    无助的痛苦强烈到顶点时,连这一抹仅存的灵息,晏琛也不想再挽留。
    可是方圆三十尺,没有一根竹。
    他若散去灵息,从此便是浮灰,是雨珠,是炭火……所有的美好或痛苦的记忆都将割舍,了断尘缘,不复存在于世间。
    三百年漫漫光阴,俱成空付。
    晏琛舍不得,他穷尽了力气,执拗地不肯闭眼。听雨,听风,听笋儿尖利的啼哭,漫无目的地听着世间的一切响动,想把这场梦做得久一点。
    他幻想自己走了一条不同的路,安静地守了陆桓城一辈子,从未与他遇见,也从未与他分离。陆桓城永远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俊朗少年,不情不愿地倚在窗前读书,倦怠时,会对着西窗的青竹,打一个慵懒而惬意的呵欠。
    他们之间……没有走到掘根断情这一步。
    恍惚中,一束灯笼的光芒暖和了晏琛的脸,他看见陆桓城跪在身边,抱起襁褓,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哄睡了他们的孩子。
    晏琛的内心暖流涌动,燃起了一丝热烈的希望——陆桓城……竟是肯抱笋儿的。
    就算再厌恶他,也没有祸及笋儿。陆桓城望着孩子时,眼中分明有温情流露,仿佛并不在意孩子的生父是个妖物。晏琛想,他是纯然的一根竹,所以才盼不来陆桓城的喜欢,笋儿有陆家一半血脉福泽,自然……是和他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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