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 下(122)
“一线生机……”暮残声定定看着道衍神君,“你待如何?”
“我不想如何。”道衍神君漠然开口,“我会按照自己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等待归零时刻将污秽不堪的三界同这里一齐毁灭,然后按照规则创造全新世界……当然,你可以在归零之前杀了我,让琴遗音成为新神,赌他在湮灭前觉醒人性怜爱世间的丝毫可能,甘愿为了蝼蚁众生将九曜轮推回正轨,使真实世界根基交替,这是我承诺过的一线生机。”
顿了顿,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不过你若选择杀我,琴遗音曾经与我融合的那份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你会失去长存不灭的根基,如果现在的琴遗音未能及时从梦里醒来,亦或者他辜负你们的期望继续堕落,不能在归零前人性俱全,届时九曜轮会碾碎一切,新世界或许也不会再出现。”
暮残声心里颤了颤,仍是笃定道:“他会的。”
即便不为所谓众生与未来,只为了琴遗音,暮残声也如此相信他会心动情全,不再是什么天地不容的异数,也不是什么世人忌惮的神魔,仅仅作为琴遗音,不枉来过人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道衍神君笑容清浅,“若我陨落,你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包括在琴遗音的梦里。”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爱暮残声,这毋庸置疑。可他在融合之后就再度分裂,维系暮残声存在的这份意识被道衍神君牢牢掌控,不可被祂抹灭,也不可与之分离。
同生共死,这是在真实世界里失去饮雪君后,琴遗音铭刻于灵魂的誓言。
道衍神君以为暮残声会犹豫,在祂千年所见的芸芸众生里,无论贪生怕死亦或视死如归,没有谁能真正在生死之前毫无动容,包括净思也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祂看到暮残声露出了笑容,听到他说:“那就太好了。”
仿佛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暮残声的笑容明亮而干净,仿佛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
“我曾经说过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上一次我食言了,好在这一次不会。”暮残声如是笑道,“至于遗忘……”
在那精心编织的梦境里,琴遗音说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而他当时自以为坚强地说那只是逃避,生命本就该将痛苦与幸福一同铭记。
可是血肉之躯,哪会真正永远无坚不摧呢?
他明白得太晚。
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与其让琴遗音为此痛苦,不如让他忘记,放开胸怀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
暮残声唇角笑意愈发深了,脸颊上甚至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将长戟重新握紧,剑锋指着道衍神君,却是用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道谢:“一线生机无以为报,恭送神君一路走好!”
道衍神君不置可否,花树早已沉入水中,雾影水光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在,入眼一片苍茫冰雪,只剩下虚无空洞的风声响在耳畔。
巨大的九曜轮在他身后浮现,它虽立足于真实,却能跨越界限,森罗万象于虚无之中化形而出,日月同天,山海俱在,暮残声孤身一戟立于腾身而起的白虎法相上,面对着一位神明和整个世界。
下一刻,道衍神君的身影落在九曜轮上,巨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万顷云天刹那崩裂,汇成河流的星辰化作无数陨石铺天盖地地砸下,冰雪大地剧烈颤抖,无数冰山拔地而起,化作百丈巨人围杀过去!
“与天下为敌……什么乌鸦嘴。”暮残声这样自嘲,唇边笑意回落,赤红双目一点点化为冷金色,身上气息层层抬升,所有曾经束缚他的禁制都在此刻一一解开,蔚蓝大海很快被血水侵占,山峰化为林立刀剑,此间万物临于尖锋之前,唯有进境,再无退路。
寒光乍破天地惊!
“轰——”
白虎法相被冰山巨人砸入大地。
“哗——”
血海翻浪,白骨撑天,暮残声冲破陨石飞星,饮雪离手而出,化作万丈白虹,向着九曜轮上方那道身影悍然冲去!
这是一场没有观者的旷世之战。
这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生死之争。
只有那座沉默的巨轮会记得——
在万籁俱寂之前,血色寒芒劈开了天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出
万般浮世相,似繁花始落尽,枯木终逢春,聚散不定,生死无常,应以等闲观,缘何难消执妄,知色即是空,贪嗔常在,是为不渡(注)。
又是一年一度春日宴。
云剪晨曦添锦绣,风过碧水戏青萍,昨夜一蓬绵绵春雨不仅催开桃色满枝头,还在树下落了浅浅一层落花,有人踏足在上,未扰清音半调,却乱了一泓心潮。
弦歌戛然而止,手指按弦歇声,琴遗音缓缓睁开双眸,眼瞳犹如墨色晕染,映出那道踏花归来的影子。
“哟,等我咧?”
暮残声一手拎着兔子耳朵,一手倒提雉鸡长脚,雪白外袍被他胡乱搭在肩上,满头霜色长发也被一条布带胡乱绑起,嘴里还叼了根野草,正咂摸草茎里那点微薄甜味儿。
单他一个就把“大煞风景”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琴遗音却是唇角轻扬,起身从他头发上拿下几片草叶,笑道:“你这是钻草窝了?”
“可不是,就这短腿三瓣嘴跑得还挺快,比会飞的野鸡都难抓。”话是这样说,暮残声却跟献宝似的把猎物提起来,“今儿个晌午,你是想吃烤兔子还是烤鸡?”
琴遗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道:“我能不吃吗?”
“不行。”暮残声一脸刚正凛然,“男子汉大丈夫,我愿赌服输,干脆两个一起吧!”
琴遗音又一次后悔自己多事了。
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已近三天,此地虽然偏僻贫穷,只有零星两三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来口人,连那些四处作乱的妖魔邪祟也看不上眼,反而在乱世里落得偏安一隅。
一开始,暮残声跟琴遗音只是路过,不想赶上当地有一家猎户被猛虎所伤,侥幸捡得性命却也受了重伤,妻子又早早撒手人寰,在这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的地方可谓求救无路,家里两个孩子坐在黄泥门槛上抽噎,村人们能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
暮残声打打杀杀惯了,猎户那点伤势在凡人眼里端得可怕,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奈何他虽懂接骨却不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娃娃,哄得了这个哄不住那个,倘若两个都不管,又实在吵得头痛耳鸣,无奈之下只得向倚在门前看好戏的琴遗音求助。
琴遗音打趣道:“我还当你天塌不惊,万事来前都能一脚踏过去,原来也有受不住要告饶的时候。”
暮残声一边忍受魔音穿耳一边翻白眼:“别他娘的只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来,我还就不信了你能有在行!”
“赌什么?”
“你要能把这俩孩子哄得眉开眼笑一声不哭,我亲自上山给你打猎做饭,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这么定了。”琴遗音眉眼一弯,径直上前接过一个小孩,二话不说抛了个高,那孩子愣得忘了哭,很快就被他娴熟的技巧逗乐了,虽然还在打嗝,但是的确不哭了。另一个还在抽噎的见了,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好半天才壮起胆子上去拉了拉那片蓝色衣角,在上头留下点脏手印,又吓得缩了回去。
琴遗音一点也不生气,他一手托着一个,另一只手又把这个抱起来,带着俩孩子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特有的“咯咯”笑声。
暮残声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连忙追出去一看,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心魔拿了一块手帕蒙住眼睛,正陪两个小孩玩幼稚至极的老鹰捉小鸡,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笑容,温柔又明亮。
他被这个笑戳中内心柔软处,情不自禁也弯起眼睛。
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两天,其他人都知道猎户家来了两位不得了的贵客,这些山野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妖灵魔怪,暮残声又在人前掩去了白发红眸,村民便把他们当做神仙中人,几乎要顶礼膜拜,好不容易被劝住后,那些有重病伤残的人家忙不迭把病患送来,满怀期盼地请求施救。
暮残声能治跌打损伤,对于那些凡人病痛就有些无能为力,他知道琴遗音会医,却不会强求心魔做不愿意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琴遗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凳,伸手搭上一位老者的腕脉。
只要心魔愿意,他就是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的美善化身,何况他那一身医术源于当年的叶惊弦,给这些凡人布医施药实属大材小用,即便是面对脏污丑陋的久病之人,态度也始终温柔从容,几乎在短短两天里就成了全村最喜欢的人。
常说穷乡恶水出刁人,可这里的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他们原本担心付不起诊费,结果琴遗音连药钱也不要,反而让他们心里惴惴,每家每户都把自认为的好物一筐筐送过来,比如一袋子红果、一块鞣制好的动物皮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琴遗音微笑着都收下了,却在离开时一件也没有带上。
走在幽静山路上,暮残声不禁笑问:“你何时学会了体谅旁人?”
“不,对我来说,那些人与物什么都不是。”琴遗音如是道,“只是因为你会高兴,我才去做。”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然温柔如春风,暮残声的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一夜幕天席地的温存过后,暮残声想起了之前的赌约,随口问琴遗音想吃什么,后者想看他为自己忙碌的过程胜于结果,也不多做难为,却在暮残声认真向他询问野兔子烤到什么地步才算能吃的时候猝然涌起一阵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