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97)
“原来姑姑是想将家搬到地面上,不愿在屈居墓穴里。”萧澜叹气,“多简单一件事,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鬼姑姑挥手,一道凌厉掌风打得萧澜整个人都晃了晃。
齿间漫上些许腥甜,萧澜捂着胸口,微微闭着眼睛。
“装疯卖傻。”鬼姑姑居高临下看着他,语调冰冷。
昏黄的光线跳动几下,灯中最后一截蜡烛也化成泪垂下,只有一根灯芯,依旧顽强地燃烧着,发出几不可见的光亮。
萧澜整个人都隐入黑暗中,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姑姑是想带着冥月墓中的宝藏,永远离开这里吧,从小就指责澜儿心太野,原来姑姑才是最厌恶这漆黑墓穴的那个人。”
鬼姑姑并未反驳。
经过数百年的岁月更迭,这墓穴内已经一天比一天要更加腐朽,阴冷,潮湿。那偶尔渗漏的水珠,那四处盛开的红色小花,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墓穴终有一日会坍塌,将所有的珍宝与秘密都深埋地下。待到那时,机关虽毁,却会有数之不尽的武林中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从四面八方贪婪地围上来。
没有了镜花阵,没有了精妙的墓道机关,单凭冥月墓中的弟子,又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只有在墓穴毁灭之前,将里头的宝藏与秘笈先找到,才能实现自己毕生的心愿,建立起新的教派,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
她一生做事谨慎,几乎是步步为营,只出过屈指可数几次乱子。一是海碧,二是翡灵,三便是萧澜。讽刺的是,这些都曾是她最看重,最疼爱的人,可也都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背叛与离开。
心中有再多怒火与不甘,海碧与翡灵都早已不在身边,唯有一个萧澜,这回她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永远将人留下。
萧澜问:“姑姑又想故技重施,将我的记忆全部拿走吗?”
“你将来会感谢我,感谢我今天替你做出的所有决定。”鬼姑姑道。
萧澜头靠在铁栏上:“此番我回来,原是想和姑姑好好讲道理的,却没想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想和我讲道理,还是想查明陆明玉究竟中了什么蛊,好回去替他解毒?”鬼姑姑问。
萧澜在黑暗中笑了笑,没说话。
“你明知道这次回来会有危险,可最终还是来了。”鬼姑姑道,“如此一说,我倒是该感谢陆明玉,能将你骗的团团转,眼看着前头是荆棘陷阱,还能闭起眼睛往里跳,省了我不少事情。”
“现在我被困于此,或许顶多再有个三五天,便会记忆全失。”萧澜道,“死也死个明白,姑姑总该告诉我,合欢情蛊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姑姑不会再听信你任何话了。”鬼姑姑将手伸进铁栏,用冰冷粗糙的手背缓缓滑过他的脸颊,“哪怕是在记忆全失的最后一刻,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死心吧。”
萧澜侧首躲过她。
鬼姑姑在一片寂静中看了他许久,方才将手抽回来。
三枚银针自墙内弹出,飞射入萧澜的脖颈。
寒冷而又锐利,吞噬掉所有意识,只余下永恒的黑暗。
鬼姑姑起身出了暗室,守卫再度鱼贯而入,将昏迷的萧澜团团围住。
阿魂在外头焦虑万分,又不敢打探消息,只在大殿中团团转。
空空妙手倒是不紧不慢,一直闭目靠在一根大梁上,看似在惬意养神。
“老,老前辈。”阿魂实在忍不住,在下头低声唤他。
空空妙手被叫得心烦,孙儿跟着自己纵横墓穴的春秋大梦被吵醒,满心都是火,睁开眼睛粗声粗气道:“有事?”
“老前辈不去想办法看看吗?”阿魂道,“少主人被关在铁笼子里,惨得很。”
空空妙手摇头:“这算哪门子的惨。”
“那还有姑姑呢,姑姑平日里再生气,也不会这么责罚少主人,这回定然是气急了。”阿魂又道,“她去找了许多次药师,药师不是好人的。”说到这里,声音更小了几分,生怕会被旁人听到,“老前辈就不担心少主人吗?”
“只管放宽心。”空空妙手重新闭上眼睛,“我比你更担心他。”
阿魂站在下头,还在眼巴巴等下一句,至少能将计划说一说。空空妙手却已经重新睡了过去,他只有在心里狠狠一跺脚,继续在大殿里头背着手转圈,心乱如麻。
与此同时,日月山庄。
陆追泡在药浴的大桶里,湿发贴在肩头,脸颊红润而又健康。
阿六在外头敲敲门,然后便端着一碗新的药汤进来,替他加进了浴水中。
温度升高些许,浸进骨头缝里,更舒服了三分。
陆追几乎连眼睛也不愿睁开。
阿六端着小马扎坐在他身边,盯着看了一会,道:“爹。”
陆追道:“嗯?”
“我发现这叶谷主挺神的。”阿六道,“爹的脸色比起在那青苍山时,不知要好上多少。”
陆追笑笑:“江湖第一的神医,岂是浪的虚名。”
“这日月山庄真是个好地方。”阿六高兴道,“爹还是多住一阵吧。”
“这是别人家,沈庄主又不肯收银子,哪能一直厚着脸皮住下去。
陆追敲敲他的脑袋,“我们是来治病的,治得差不多也就该走了。”
“治病哪能差不多,那得全治好才成。”阿六道,“我今日去帮着厨房劈了满满一房柴火,还将石磨给修好了,往后天天干活,也不算白吃白住。”
陆追“噗嗤”一声笑出来:“岳姑娘呢?”
“睡了。”阿六道,“她也想来看爹的,可后来听谷主说这药浴要泡一个多时辰,就改成明早来了。”
陆追问:“何时能成亲?”
阿六拍胸道:“现在就能。”
“想得美。”陆追好笑,“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多少人等着要,你未说媒未下聘,这么就想带着跑?”
阿六嘿嘿道:“我乱说的。我问过岳姑娘了,她说要等这一切风平浪静后,再让我上门提亲,喜事也要在朝暮崖办的,她想去那里。”
陆追道:“你可当真是运气好。”
“爹的运气也会好的。”阿六道,“现在已经慢慢变好了。”毕竟有江湖第一的神医朝夕守在身边,这在以往可是沈盟主才有的福分。
陆追道:“回去歇着吧。”
“还有一道药呢,我得等叶谷主。”阿六挪着板凳,往他跟前挪了挪,笑道,“爹。”
陆追道:“看你这一脸淫笑,非奸即盗。”
阿六颇为受伤,怎么能是淫笑呢,分明就很纯良。
他期盼道:“反正也无事可做,说说我娘呗。”
陆追:“……”
阿六拱了拱浴桶,震得水面直晃荡,震得陆追觉得,自己险些滚了出去。
阿六继续目光炯炯。
陆追道:“你觉得你娘应该是谁?”
阿六道:“这我哪知道。”
陆追道:“猜。”
阿六道:“我认识啊?”
陆追点头。
阿六冥思苦想。
自己认识的姑娘,一共也没几个。自己认识,爹也要认识的,那就更少了。
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挨个在脑海中轮了一回,阿六小心翼翼地问:“是李姑娘吗?”
陆追纳闷:“李姑娘是谁?”
阿六道:“李翠翠。”
陆追道:“听着有些耳熟。”
阿六遗憾道:“那就不是了。”
陆追想起来:“朝暮崖下卖卤猪头的茶棚老板娘?”
阿六道:“啊,是她。”
陆追:“……”
陆追疑惑而又不可思议道:“你是怎么想到她的?”
阿六道:“因为爹说过,我娘是一个威风凛凛,又高又精壮,还很霸气的人。”那还能是谁,只有这位李姑娘,和自己差不多高,斩起猪头来,骨头也能敲稀烂,力大无穷,威猛霸道。
陆追很想给他兜头一水瓢。
阿六继续晃悠水桶:“不是就不是,我猜不到了,爹你说说呗。”
陆追被他吵得脑袋疼。
阿六道:“爹若是说了,我也用一个秘密来交换。”
陆追撇嘴:“你能有什么秘密。”
我当然有啊!阿六压低声音:“和萧澜有关。”
陆追:“……”
阿六伸出一只手:“君子一言。”
陆追将他的手一把打落,自己向后靠在浴桶边上,懒洋洋,晃悠悠。
空气潮湿而又温暖,人又懒又舒服,在这种时候,同亲近的人说一说将来,说一说心上人,似乎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况且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陆追道:“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阿六全神贯注,点头附和:“岳姑娘也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那时还在冥月墓里,他是唯一与我年龄相当的人。”陆追道,“他刚开始时不怎么说话,后来有一回我到处乱跑,偷偷闯进了他的住处。当值的人以为我想逃走,便要去告诉鬼姑姑,是他替我解围,将事情挡了下来。”
原本惊慌失措,以为又要受罚,可他却带着自己到了一间温暖房子里,桌上有许多点心和茶水。
自记事起就在冥月墓中,已经习惯了万事谨慎,胆战心惊,却冷不丁就闯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截然不同的,有星星和花的世界。
与他不一样,萧澜是曾经在外头待过的,即便只有短短数年,即便那是一段颠沛流离,受尽欺负的生活,也毕竟亲眼见过夏阳冬雪,见过接踵比肩的人群,见过十几层的高塔,见过热闹的、四处都是小吃的集市——那些只在书中存在过的世界,萧澜却曾在其中真实的生活过。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羡慕到无法言语,他想知道更多,比所有书里的描写加起来都多。
萧澜最初有些烦,却也乖乖坐在椅子上,给他讲外头的世界。幼童的记忆原本就模糊,再讲出来,大多都是乱七八糟,颠三倒四。陆追也听得半是津津有味,半是稀里糊涂,遇到实在想不通的地方,就打断他问,为何武林中的大侠方才还在一掷千金,这阵就连半文铜钱都付不起。
萧澜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索性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将来,将来我带你出去看便是。”
陆追一愣:“我能出去吗?”
“你当然能出去啊,我不就是从外头来的?我能来,你也能出去。”萧澜说得笃定,又塞过去一块糕饼,“你吃胖一些,将来才好走路,外头的城镇可大了,山也高,要走很久的。”
陆追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再往后一些,陶玉儿离开冥月墓后,萧澜便搬到了红莲大殿中,第一晚他便兴致勃勃去找陆追,拉着他一道在墓穴口看星星。
山风拂过面庞,星辰虽是暗淡,天边却有一轮明月高悬。举目望去,四野都是银色的剑蓝草,随风摇曳,小米粒般的花朵散出清香。
美景如斯,两个小小的脑袋靠在一起,直到半夜也不舍得离开。
陆追笑笑,道:“那是我在冥月墓中,最好的一段回忆。”又干净又纯粹,没有一丝杂念,只有青梅竹马的无间,与对彼此深深的依赖。
屋中寂静,阿六张着嘴。
陆追趴在浴桶边沿,好看的下巴抵住手臂,好笑:“怎么,听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