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与子爵(6)
可没等他开启话题,纳塔尔突然纵马飞奔,几下纵跃到驾座,抢夺过缰绳勒马。
“吁——”
伯德猝不及防之下差点磕上坚硬的车壁,他恼火地扶正歪掉的礼帽,打开车门骂道:“纳塔尔!你怎么回事!”
可他刚刚跳下车,一个柔软的身子就冲了过来扑到他脚下一把抓住他被鞋履包裹严实的脚踝,哭喊道:“里斯本先生!子爵阁下!求您救救我!”
===
第九章
伯德应激之下差点一脚踹上去,还好他看清了这是一个少女,及时收住了。
他大概猜出来刚刚纳塔尔为什么突然勒马了,恐怕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这个女孩已经被马车给撞坏了。
纳塔尔几步跑到他面前,看他衣着整齐,松了口气:“你没事吧?刚刚的情况我来不及提醒你,没有撞到哪里吧?”
“没有,我很好,”伯德想到自己刚刚那副狼狈的样子就有些窘迫,“刚刚……咳,谢谢你了。”
纳塔尔楞了一下,在一边飞快地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又转头对上了那个还趴伏在地上小声哭泣的女孩,蹙眉道:“你为什么突然冲上来阻拦子爵阁下的马车?如果害得子爵阁下受伤,我想你不会想知道绞刑是什么滋味吧。”
女孩颤抖得更厉害了,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上连连道歉,但手上还是死死抓住伯德的脚踝不肯放松,好像害怕自己一撒手这位子爵先生就会登上马车扬长而去了。
“我……我很抱歉!子爵阁下,我不是故意的,请您相信我!”女孩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求求你救救我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的!求求您降下您的仁慈,我如果还能有未来,我一定会回报您的!”
女孩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长串话,语速快得让人难以听清,后面甚至神神叨叨地开始喃喃什么“天天向上帝祷告祈求您的健康平安”了,手指越收越紧,疼得伯德直抽气,可他安抚的话语根本没起什么作用,这个女孩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还是一边的纳塔尔看不下去了,黑着一张脸告了声罪,就蹲下身来,扶住伯德的小腿,强行将他的腿从女孩的手里拯救了出来。
伯德真想立即上车脱掉鞋袜看一下自己的脚踝是不是肿了,这个女孩的力气大得惊人,或许是因为受了刺激导致她精神不稳定,下手也没了轻重。平民之中,即使是女性也会因为常年务农而变得身强力壮,至少对于伯德这样四体不勤的娇弱贵族来说,有这样的力气能把他的脚踝掐肿一点也不奇怪。
路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四散着虚虚围了一个圈,纳塔尔强硬地把女孩从地上拖了起来,低声道:“站得稳吗?”
女孩被他话语中的冷意吓得打了个哆嗦,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细细的声音:“……谢谢。”
纳塔尔看她有了反应,迅速撒手推回了伯德身边,因为靠得太近,伯德没注意到他刻意落后了一步隐隐以他为尊的站位,尽力摆出公正严肃却不失亲和的态度问道:“这位小姐,如果你的情绪稳定了的话,能说说是为什么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吗?如果的确情有可原,我会谅解你的莽撞。”
女孩迅速拿自己脏污的袖子抹了把脸,低着头战战兢兢道:“子爵阁下,我是住在博普雷的罗曼西家的女儿,雅妮。”
“博普雷?”伯德吃惊地反问道,“怎么会是博普雷?那里太远了,你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
“子爵阁下,实不相瞒,我是……逃跑出来的。”
博普雷是瓦伦郡最西边的一个小村落,那里会是伯德巡视的最后一站。瓦伦郡的长度并不算长,但横向的宽度却十分广阔,从靠东的中心镇出发,足足要花一个月的时间才会绕到博普雷。
而女孩是博普雷的一名普通的少女,和别人家的女儿不同,她有一个赌鬼父亲。本来博普雷的土地比起瓦伦郡的其他地方就要更贫瘠一点,雅妮和她的姐妹们需要竭尽全力的劳动才可能勉强换得丰收,可奈何她们那可恨的吸血鬼父亲,他总是能将一切值钱的东西以最短的时间挥霍一空,她们能填饱肚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雅妮的母亲病逝之前,将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大女儿嫁给了一个到瓦伦郡游玩的外商,而二女儿和小女儿还太小了,她没有办法将她们送出博普雷,只能充满担忧地咽了气。而她的担忧很快就成了事实。
大姐能嫁给小有资产的外商,可见她的美貌。她们姐妹三人都遗传了父母的优点,即使是长期的劳累饥饿也没能折损她们的容颜,因为她们还年轻,身上有着杂草一般旺盛顽强的生命力,而这些特点,正好是某些有着特殊癖好的贵人们最喜爱的。
雅妮的二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赌鬼父亲作为抵押卖给了遥远的路西亚郡属的一位据说有虐待癖的乡绅,她帮姐姐躲过了来抓人的人贩子,塞给她一些钱财送她离开,可她没想到,抓不到姐姐,他那个丧心病狂的父亲居然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她还有两个月才满十五岁!
她凭借过人的机敏和一些富有同情心的村民的帮助,有惊无险地逃出了博普雷,但她实在是太小了,不仅没有身份文书,如果他的父亲去报案说她走失了,帝国甚至会批发她的搜寻令,她将无处可逃。
无奈之下,她想到了每年秋收的领主巡查,她决定赌一把,祈求仁慈的领主愿意给予她帮助,免受被贩卖折磨的灾难。
在女孩诉说完了一切之后,伯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一张白生生的脸蛋气得通红,良久才词穷地骂出了一句:“混账!”
吐出了第一口气接下来就顺畅多了,伯德换着词儿接连骂了一串话,纳塔尔不得不上前给他顺气,怕他把自己给气晕过去:“消消气,消消气,别把自己气坏了。”
纳塔尔问道:“你试过求助检察官吗?”
“送走姐姐之后我就去求助过巡查员,他告诉我检察官也无能为力,按照帝国法律,他没有实际伤害到我们,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与人贩子有所勾结,不能逮捕他。”
伯德扶了扶帽子,挺直腰板道:“我赦免你刚刚的冒失,小姐。现在,请告诉我你的诉求,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女孩没想到伯德这么好说话,这可是一个子爵!一个贵族!一个拥有领地的贵族!
“上帝保佑您!”女孩惊喜地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浅棕色眼眸感激地连连掉泪,“尊贵的阁下,我所求不多,我希望您能为我签署一张新的身份证明,为我作证,我雅妮与他帕德·马力西亚再无关系!”
“这没问题。”伯德豪迈地一挥手,允诺了女孩的请求。
“那么之后你如何打算?还回到你的村子继续生活吗?抑或是不再回去,但那样你要如何生存下来?”纳塔尔想得比伯德要更多一些,在他看来一张自立门户的身份证明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苍白无力的保证。
女孩冲他绽放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恭敬地垂首道:“先生,谢谢您的关心。但我有手有脚,只要不会有人再以父亲的身份胁迫我发卖我,我可以活得再好不过啦!”
纳塔尔颇有些吃惊地挑眉,不再言语。伯德已经吩咐仆从领着他的印信去政务所为他取来签署身份证明的专用,吩咐好之后回头对一旁眼含期待的少女道:“在我的仆从归来之前,你就先跟着车队吧。我们今天将会在巴德的小旅馆歇息,明天早上你就能得到一份新的身份证明了。”
少女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乖顺地跟着伯德的仆从进了车队。
事情解决了,伯德攀上马车重新落座,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纳塔尔正准备翻身上马,一个戴着洗得发黄的旧帽子的小孩突然蹿到他面前,塞给他一捧花:“谢谢你刚刚救了子爵先生!”
说完这个小孩就迅速跑远了,翻下行路,钻进麦田里不见了踪影。
纳塔尔楞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伯德不耐烦地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喂,你走不走啊。”
纳塔尔发现伯德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对他没了尊重,但他喜欢这样冲他发脾气的小鸟,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花,笑道:“看,也有可爱的孩子送我花了。”
伯德看见他手里那束橘黄色的小野花,顿时露出了复杂的神情,在纳塔尔看来,这似乎是吃醋了?
“他刚刚谢我,”纳塔尔低头看着手上根本没有名字的野花,漫山遍野都是的小花,毫不起眼,不值一文,可它们比摆放在皇帝桌前的珍贵鸢尾爱丽丝还要美好,“谢我……”
“谢你什么?”
纳塔尔直觉自己要是照实说了伯德大概会羞窘地挠破他的脸,于是拙劣地终止了这个话题:“没什么。”
伯德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但很快被递到他眼前的花束给打散了情绪,疑惑道:“你给我干什么?这不是送你的吗?”
“他谢谢我,我也想谢谢你,这是我身上现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了,只好拿他送你了。”纳塔尔笑道。
伯德再次红了脸,支吾道:“算你有眼光,这花是很珍贵。”
他接过花束,尽量不去在意刚刚指尖触碰到的温度:“你谢我什么?”
“唔,很多。”纳塔尔说道,“谢谢你刚刚无私地拯救了一位无辜的少女,谢谢你愿意带我参加这样美妙的活动,要知道现在还留存有领地的贵族基本上没人会遵守这个古老的职责了。”
“当然,我还得谢谢你不计前嫌,还愿意和我说话,接受我的花束。”
伯德正想随便找点什么东西拍上他那张厚度过人的臭脸,纳塔尔突然伸手握住了他拿着花束还没有缩回车内的手,拉到他下颌前,郑重地看进他的眼里:“现在,我向您致以我的歉意,希望您能原谅我此前的唐突。”
伯德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没抽动。
“行、行吧。”
纳塔尔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在伯德猝不及防之下,在他还戴着白手套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那么,一切重新开始。请您准许我正式地询问您,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追求,与我展开一段……浪漫的爱情关系?”
===
第十章
最终难得正经的公爵阁下只收获了伯德气急败坏的一句低声咒骂以及他恼怒之下拍到他脸上的抱枕以外,什么也没得到。
他神情自若地接住那个长得和自己马车里一模一样的抱枕,捏在手里单手拎着走了一路,偶尔有胆大的孩童在路边扎堆起哄,他还会得意地扬一扬手里的物件,炫耀道:“你们的子爵阁下给我的。”
然后孩子们就会十分配合地夸张地哇上一声。
伯德在马车里被纳塔尔的厚脸皮噎到气虚,最后只好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装死了事。
因为巡视的缘故,马车没走到一个行政区就会停下来,有时候看一下农田,有时候会和农人们说说话,问问收成,如果有哪户人家有检察官和行政官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时候也可以趁机向领主提出,请求领主的直接裁断,当然,这种情况十分少,瓦伦郡本身就是个平淡的地方,皇帝陛下派来的官员也并非是什么无能之人。
纳塔尔一路跟着看着,脑袋里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中途向伯德借了一个仆从,回去他的庄园通知罗曼了。
当夜色暗下来,插着照明火把的马车和高举火把的车队到达早先定好的旅馆时,罗曼就在门外等候。
他对自己的主人——一位尊贵的公爵——和别人的下属骑士一样独自骑着马护卫在一个小小子爵的马车旁的做派面不改色,好像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儿。
他恭敬地站在一边盯着脚尖,根本看不见他那位尊贵的主子殷勤地接伯德下马,又被人无情地甩开;也听不见两人之间不分尊卑的吵闹,好像聋了瞎了一般,等他的主人终于想起他来了,再目不斜视地跟着进了一间简陋却干净整洁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