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孝好丞相(2)
作者:燕喜
时间:2018-03-02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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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二二二,吃坏坏坏......掉......掉掉掉茅坑……”
小太子大张着嘴,不停大喘气,想把最后两个字说完:“里......里里里里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吁出一口气。
谢锦官被他说话时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逗笑了。
他伸出手,让小太子带自己上马,抱着包袱趴在少年人尚还稚嫩,却已经初显可靠的脊背上。
怀里那块圆滚滚的东西在身体相贴时咯了他一下,谢锦官反应过来,递给身前勒了马缰准备要走的太子。
“这是我爹不知在哪儿淘来的磨舌”,他摊开掌心,露出那块剔透圆润,玉一样形状的物事,眼里带着笑意,认真道:“听大管家说,如果含在嘴里也能说清楚话,那就算结巴治好了。”
他笑起来:“我可还等着你读话本子给我听呢。”
沉默了片刻。
小太子没有回答,只是傻傻盯着谢锦官瞧。
有一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无措,半晌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他的小伴读脑袋上揉了揉,又捏了捏他温软的耳廓。
“诶......”
太傅府里暮鼓晨钟,读书读得头昏脑涨,仿似一天怎么也过不完的时候,京城的季节却飞快地从秋到冬,直至春花初发。
谢锦官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毯子,盯着房门前落了满地的桃花瓣打了个大喷嚏。
他两眼无神,被谁抽了魂似的抱着汤婆子,一会儿喉咙又开始发痒,从压抑的小咳嗽到几乎撕心裂肺得要把五脏都咳出来。
谢锦官昏昏沉沉地躺在摇椅上。
他觉得有些冷。
屋里融融燃着的地龙教他鼻息里很是焦灼,但又似乎暖不到身上,谢锦官冰凉的脚在被子里一碰都能把自己冻醒,心里烦躁。
但他倒是不担心太子。
他发了高热,回府修养时听说太子最近读书刻苦,已经能背下礼记了。
谢锦官真是又高兴又辛酸。
朝里的人没几个晓得太子是个结巴,唯一对他的印象也就是话少,平时应声从来不超过一个单字,大多时候还都是些语气词。
只有谢锦官知道他有多难。
他眼皮沉沉地坠下去,终于找到了些许睡意。
朦胧里似乎觉得身上贴过来一个温热的东西,捏捏他的脚,又捏捏他的手,引着暖流散进自己的四肢。
谢锦官舒服得喟叹了一声,无意识地滚进那融融的暖意里。
谢相已有三日没上朝了。
传闻是半夜受了风寒,后来又发起高热,丫鬟替他穿朝服时发现异状,这才请了大夫来府里瞧。
但朝中为此松了口气的人却不少。
原因是每年春夏交接时虞城都频发水患,朝廷的赈灾粮款批过了工部和户部便少去大半,本来是常事,老皇帝在时也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小皇帝和谢锦官不一样,官场关系复杂,他若是有心要查,一定能借着贪墨的噱头砍掉势力渐大的朝中元老。
这次重病,不得不说,来得叫一个贴心。
正巧逢上夏初祈福,先皇子嗣三三两两归京,小皇帝位置还尚未坐稳,分不出心去管虞城水涝,旧臣有不少已经蠢蠢欲动,想借机从国库里捞一把油水,往户部和工部里塞自己的人。
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反而显得丞相府里分外清净。
穿着宽大白衫的丞相闭着眼,靠在美人椅上小憩。
他这几日说是病着,但也遣人往宫里递了几份折子,并没收到批复。
不过他并不傻,想来也知道,哪里是没有批复,八成是连瞧都没有瞧上一眼。
丞相有些难过。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拐弯抹角要他别把繁重朝政全堆在皇帝一人头上,怕他搅了皇帝好不容易得来的清净时候,简直像是当头朝他扇了个耳光。
他想,原来在他人眼里,自己也便和那些个把家国政事全压在皇帝身上,连偶尔放松欢愉都要躲着的人一样。
洪荒猛兽,避而不及。
他心里郁塞,在美人榻上把身子蜷成一团,用胳膊埋着脸,没有起来的力气。
但也并未失落多久。
丞相当着官职,没几日能闲着瞎想,几日后便又精神奕奕,把一切收拾停当,领着百官上皇陵祈福。
上山的路远,除了皇帝和前来参礼拜谒的王爷们能坐上轿子,百官都整整齐齐排着队跟着轿子后面一溜步行,丞相跟在几个老臣身后,时不时往脚下瞧一瞧。
这山峰颇高,滚下去估计能摔成一堆稀泥,只路倒是不陡,大概从前修皇陵时特地关照过了。
丞相抬头,一个小厮急匆匆从前面跑下来,冲他行了个礼。
“谢大人,我们晋王听闻您这几日身子抱恙,请您去前面轿子里休息片刻。”
丞相眉头一动,看了眼前面走着的老御史,摆摆手笑道:“山上路不好走,抬轿的也辛苦,就不多给王爷的手下添麻烦了。”
他朝那小厮回礼:“若大典后王爷愿来府上喝茶,自当随时恭迎。”
那小厮似乎也没想过能把丞相请过去,笑了笑,瞥见前面轿子里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来,对着丞相一点头,道:“那小的便替王爷应下了,大人可千万记着。”
丞相笑吟吟,道:“那是自然。”
祭天祈福办了四个多时辰,待他们慢悠悠爬上去,皇室一脉的挨个插完香,司天台排了吉相,请了诸天星官,烧了皇帝亲笔写的告天书,大典便算是结了,没出什么乱子,于是一行人又慢悠悠下山去。
这次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跑来寻丞相。
小太监和他关系不错,熟人面前提不起耷拉着的眉毛,一脸丧气倒霉相,道:“谢相,皇上请您到前面去一下,有要事商量。”
他表情十分惆怅,叹了口气,又凑近些低声和丞相道:“皇上这些日子心情不太好,您可小心着点。”
言毕又忧伤地一叹气,显然是刚才也挨了训。
丞相拍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快步往前面赶。
他们途中路过某个轿子,侧边小窗上的盖布被掀开些,从里面传出一声招摇的口哨声。
丞相无奈地摇摇头,和跟在轿子旁的小厮点一点头,又继续往前。
皇帝的轿子在第一个。
丞相走到近旁,瞧着轿帘是掀开的,正巧和里头蹙着眉,坐得端端正正的皇帝的目光对上。
丞相一愣,他想起小厮说皇帝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怕是要小心着说话,便见方才还绷着脸的男人神情温柔起来,向下伸出一只手。
“锦官,上来。”
丞相一犹豫,整个人就被带上了轿子,他索性也不想那许多,正色看着皇帝,“陛下有何要事?”
皇帝眼里笑意吟吟,从轿子左旁暗柜里摆出一沓蓝皮薄本塞进丞相怀里,“想听哪个话本子?”
“……”
丞相低头看了看话本子的封皮,有点莫名的熟悉,又有些摸不准事情走向。
他轻声道:“皇上?”
皇帝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笑道:“昨夜去东宫,想瞧瞧你后来住的地方,正巧偏殿有一处要移出来种花,宫人几铲子下去挖到个小匣子,还以为是从前哪个主子藏着的金银细软。”
皇帝别好他耳根的碎发,把人搂进自己怀里,道:“没想到是几个话本子。”
他说:“你从前不是一直想叫我给你读话本子,为什么又把它们埋了?”
丞相抬头。
他这样刚好是一个被人完全抱在怀里的姿势,能瞧见皇帝的下巴和高挺的鼻梁。
皇帝亲亲他的脸颊,道:“想听什么,我念给你听。”
丞相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道:“随意吧,我也不挑。”
皇帝便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绘声绘色给他念道:“这是......永历十年,淮阳匪患频出,却有一桥下鳏夫,名唤周永见......”
而怀里的丞相压根没在听。
他愣愣看着皇帝的嘴一开一合,胸膛里有一种极其复杂而又教人难过得说不出的情绪在焦灼。
他张不开口。
也没办法告诉皇帝,这些话本子当年本来是想让他读给自己听的,只不过放得太久,他就自己看完了,才发现故事实在没什么看头。
甚而他到今天,已经想不起这上面都说了什么了。
谢锦官十七岁的时候,太子已有二十,那时京城里但凡还生着眼睛耳朵的,都知道他们关系要好,平日里形影不离。
耳目更聪明些的,还听说老皇帝曾在岁宴给太子指婚,娶的是御史中丞之女,结果遭太子给不动声色拒了,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最后还是谢家小公子进宫来陪着跪到午时才把人送回了东宫。
数九寒天,笔直不动地跪一夜,说起这事儿的人都有些意识到什么,半是调侃地道那太子真是对谢家小公子情根深种,连到手的美人都不要了。
这话街头巷尾的传开,说的人多了,便连话里的人都半信半疑了。
自年夜后,太子便瘫在了四轮椅上。
太医说当初在冰天雪地里跪得太久,血气淤塞在膝上不能活络,每日要施针按摩才能渐渐好转,恢复如初。
谢锦官听时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怎么说,就是觉得他主子已经在口齿上吃了亏,若再少一双灵便的腿,就太可怜了。
谢锦官真心实意地心疼他,春寒料峭里偶尔得了闲,便推着太子出门晒太阳。太子住的东宫午后背阳,他像夸父一样追着太阳跑,从东宫出来,一路把人推到御花园去。
太子也不提年夜当晚的事,任谢锦官把他推着到处跑,只偶尔叫气喘吁吁的小伴读垂下头来,拿着帕子帮他抹去额上大汗。
谢锦官有心讲个笑话。
他说:“上次同尚书家李二出去,遭烟波楼上的娘子砸了绣球下来。”
太子愣了愣,他说:“你......去…...逛……烟......波……楼……了……”
他说话说得很慢,因为一紧张舌头就同抻不直一样往回缩,嘴唇哆哆嗦嗦,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想好了说。
谢锦官笑眯眯:“是呀。”
太子:“......”
太子皱起眉,有些生气,又像在思考怎么样才能说服误入歧途的谢锦官。
他说:“不……好……”,太子换了一口气,认真道:“不......要……去......”
谢锦官笑起来。
他把头从背后搁在太子的肩头,说出的话也嗡嗡作响。
谢锦官说:“骗你的,绣球砸的是李二,他有次留宿没带银子,偷偷从后门跑了,教那娘子认出来了,要让他成太监,最后还是我替他垫的六两银子。”
太子满意了。
他眼里带着笑意,抓着谢锦官的五指在掌心里慢慢地捋,道:“下……次……别……付……”
谢锦官和他头贴在一起,被太子突如其来的促狭逗得笑得发抖。
他说:“好,下次就让李二进宫当总管。”
太子弯起眼眉,温柔地摸了摸谢锦官的头发。
谢锦官在黑暗中睁开眼。
咚咚的叩门声有些扰人。
小厮在外面敲:“大人,晋王来了,前厅等着呢。”
丞相缓缓呼出一口气,他从床上站起来,问道:“晋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厮回:“亥时了,晋王今夜就带了个马夫,说想与您叙叙旧,您一回来便歇着,还没用晚膳,是不是要吩咐厨房做些宵夜备着?”
丞相穿上外衣,说:“多做些,直接端到前厅来罢。”
碗里馄饨皮薄肉足,澄清的猪骨汤里撒了碧绿的葱花,缓慢地蒸腾着鲜香的热气。
丞相用勺子舀起一颗,送到嘴里。
当年的三皇子坐在上首,手边也放着一碗薄皮馄饨,笑眯眯看他吃东西,道:“祈福累着你了,一回来就睡,教我在这里等这么久。”
丞相瞧他:“建州不好?为何要回来?”
晋王说:“祖宗定的规矩,问天祈福是大事,我还能不来?”
丞相说:“那得看你想不想回来。”
晋王沉默了一刻。
他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一下,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晋王说:“建州邻着的信州和泉州今年换了守官,我的耳目回报,说朝廷要驻军南下。”
他勺子里的馄饨掉回汤里,溅了几滴污渍在桌面上。
晋王说:“我可以回京城赴死,却不能......连累建州一城百姓。”
丞相眼睫一颤。
晋王笑起来。
他眼眉舒朗,仿似先前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一举手一抬足,还是从前少年模样,言笑晏晏,意气风发。
但的确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丞相茫茫然,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他少时跟着太子治学,课下常被太傅留下敲打,问他为人臣子,心中首一应是何物?
他道:“是民。”
太傅戒尺狠狠抽在他手上,边缘毛刺扎进手里,霎时鲜血淋漓:“是君!”
“天下何处不是愚民,但唯有明君才可治世!做臣子的本分,便是愿为明君死!”
他疼得眼泪鼻涕直流,还敢凭着一股委屈,大着胆子反问老太傅:“但若是遇着昏君呢?”
老太傅破口大骂:“混账东西!那臣子还要来做甚?!我只见过这世上有猪油蒙了心的臣子,便没有不开明的君王!”
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谢锦官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两个词,连什么时候太傅摔门离开也没注意到,等久久回过神来,眼前已换了一个人。
太子皱着眉小心翼翼挑他掌心扎进的木刺,注意到他茫然的目光,抬起头问:“疼?”
“不疼。”
太子看他一眼,叹了口气。
他想了想,说:“下次……便同我……一起走罢……莫在这里……受老头子教训了…..”
他说话还是很慢,但已经能把字句连起来了。
谢锦官看着太子。
他眼里蓄着先前的眼泪,此时也一并掉出来,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有多疼痛。
大卫朝的万里疆土若是交到眼前人的手里,他会是最好的君主。
丞相跪下来。
他的手鲜血淋漓,在地上留下殷红可怖的痕迹。
他俯身在地,说:“殿下。”
“锦官愿为殿下死。”
晋王留宿了一夜。
清晨丞相起来上早朝,向皇帝递了自请下虞城治水涝的折子。
他这一夜想得很通透。
从前觉得皇帝还同小太子那时一样,什么也不懂,什么也要人提点,生怕他一时弱势就被朝臣架了个空壳。
说到底,是自己放心不下。
但昨夜听晋王讲的事,可算作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契机,教他晓得自己的小太子也懂排除异己,清扫朝政了。
人都是要长大的,只他一心觉得身边所有人都还是原先模样。
下虞城的折子皇帝准了。
微微摇晃的冕旒后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丞相跪下谢恩,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下朝时穿过殿前,丞相听着别人议论,说帝王家薄情。
虞城瘟疫饥荒四起,已有人吃人的惨象,几处乡亭起了造反之势,赈灾粮草几月前出发,待丞相到虞城,手里不知还能剩几层谷壳,又以什么面对由于连月饥饿而失了理智的灾民。
他们道,这折子一准,便是把人干脆利落地往死地里一推,连活路都留不下。
几人说着也是唏嘘,少年时相互扶持起来的情意,居然说丢弃就丢弃。
丞相摇头笑了笑,听着便当耳旁风,也没甚好在意,悄悄回了府,隔日便南下虞城,带着两个小厮和公文印鉴从西门走了。
谁也没惊动。
萧山一道多山匪。
丞相走这一路的时候便晓得了。
他实在没有别处可选,不走萧山,路程便再延一个多月,到时候被饥民扒了皮和被山匪剁了脑袋也就是个早晚问题。
对面敞着衣衫大怀,斜睨他的山匪头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丞相带的两个小厮被摁在地上,刚刚折断手脚的痛苦惨叫声惊起山中飞鸟。
“京中亲眷有么?”山匪头子问。
丞相点点头:“有一个。”
山匪头子一把被磨出寒光的弯刀勾着他脖子:“把家中门道写出来,我们派人给少爷您求个救,这些日子便先请到我们山寨住着,什么时候钱来了,便什么时候送您走。”
丞相道:“好。”
几人便被送上山,绑了手脚,丢进不见五指的阴湿茅屋里关着,夜里丞相把手从磨得松了的草绳里脱出,扶正两个小厮的断骨,又捡来角落里长条的木棒帮两人固定住。
他低声道:“我先前来时向商行打听过,今日辰时他们会有一支商队运米粮之物从皇都南下,若他们从速走萧山一道,明日午时便要过山脚。”
“山匪若午时下山,你们二人便拿着我的印鉴从另一边往京城逃,进城见京兆尹徐大人,告诉他虞城太守周温带粮叛逃上山了。”
周温便是先前见的那众山匪的头子,大约是带着手下从虞城一路逃亡过来,却不敢进京认罪,便占了他人山头当大王。丞相多年前和来京述职的周温有一面之缘,瞧见那群吃得翎羽油光发亮的鸡便猜到这人八成还把赈灾粮给拐了大半出来。
也是个不怕祖坟糟雷劈的货色。
两个小厮面色惨白:“大人,那您怎么办?”
丞相笑起来:“你们两人腿脚连站稳都难,必然走不快,若我不拖着他们行事,怕是走不到一半便被抓回来喂鸡了。”
他说:“京中会有人来救我,他们要钱,不会对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