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90)
但,万一这是太后抛出的另一根鱼钩呢?
李缙并未有所回应,只端起茶杯,喝下了今日的第四杯茶。
像是知道李缙在想什么,谢玹又笑着反身握住凤九渊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而后明晃晃地摆在李缙的眼皮底下。
“若李大人不信,星澜还有一事想告知李大人。”他用拇指轻轻在凤九渊的虎口画圈,后者也由着他来,“我九哥哥的虎符,已然不在他的手上了。”
李缙终于不再淡然,眼底泛起一丝波澜:“你说什么?”
放在凤家手上的虎符,是世家们面对谢氏皇族的最后一道底线,也是唯一一个能与太后分庭抗衡的东西。
现在谢玹竟然说虎符不在了?!
谢玹:“若李大人不信,自可用眼线去探查一番。”
凤九渊随之点点头:“十三殿下说的没错,虎符的确不在我手中了,不然我如何能离开封地,来到永州?”
是啊,凤九渊身为一方亲王,身带虎符离开封地等同谋逆,李缙当时还纳闷他是怎么瞒过太后偷偷来到永州的……
在李缙陷入诸多纷繁复杂信息的间隙,谢玹悄悄看了凤九渊一眼。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其实并未对凤九渊提到一句。唯有那意味不明的四个字——“哥哥救我。”
但是,凤九渊依旧能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玹垂下眼,目光落在二人交缠的手上。
不同于表面上的云淡风轻,来自凤九渊那一边的力道极大,除此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贴合的掌心中传递过来——应该是凤九渊在主动传输内力,给他保暖。
只是谢玹身上的温度实在太冷,像一汪看不见的深潭,无论投进多少块石子都是徒劳。
谢玹尝试微微动了下手指,换来的,是更为紧箍的力道。
“不用我说,李大人应当知道虎符在谁的手上吧?”凤九渊轻声道,“那位看世家们的目光早已变了,江山易主,不再姓谢,百年前先祖们对谢氏的功绩在她眼里已悉数不作数。”
见李缙不说话,谢玹压着凤九渊的话尾继续道,“世家可颓,但我等不可就此等死。李大人,李家乃世家之中底蕴最强的一方宗族,若非走投无路,我是不会如此冒险的。”
说罢,他话音一转,言语中开始带着一丝苦涩。
“被钩吻控制的日子痛苦万分,李大人想必不懂。但于困境中背水奋战的滋味李大人应当能感同身受,若我挣上一挣,下场只会是被彻底抛弃。”
李缙始终未说话。
他不再如刚开始一般只顾防守,终于开始用鹰一般的视线打量对面的二人。这般不加遮掩,谢玹与凤九渊便也大大方方任他看。许久之后,李缙才开口道:“你是想……借我之手将王锦瑟拉下高位?”
谢玹反问道:“李大人便不想利用我么?”
李缙不语。
是的,这便是他不断然拒绝的原因。
谢玹被太后控制,试图再次效仿控制谢青山那般控制谢玹,以达到永居高位的目的。想必,是因为那谢青山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谢玹想借世家的势,李缙又何尝不需要谢氏皇族的力?他们二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非完全敌对。
但他还是沉默着。
不说话,便不会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会太早、太急切地露出底牌。
夜已深了,窗外不知何时又刮起穿堂似的风,呜咽声好似谁躲在风口吹着催人泪下的萧。可风不懂音律,呜呜声嘈杂不堪,断断续续的扰人心虚。
在无人开口之际,那风声倏而一停。
就这么一刹那的空挡里,凤九渊一手搁在桌面,屈指轻轻一敲,哒的一声,引来二人视线。
他从容一笑,不知因为露出了点久居高位之人的睥睨之态:“若李大人还不敢亲信我等二人……九渊其实还有一人可……”
“笃笃笃——”
凤九渊话未说完,紧闭的窗突然被敲响。李缙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以为是李景扬的家丁,顿时冷声道:“放肆!何事打断!”
窗外无人回应,想必是被李缙厉声呵退,不敢再造次。
李缙蹙着眉,抬头示意凤九渊继续。
不知为何,他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凤九渊被打断的话,能够解开这么多日里,困扰他的一切谜题。
凤九渊却是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他只是侧过身,将谢玹身上的大氅往上拢了拢,又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那敲窗声沉寂不过片刻,又被人从外笃笃笃奏响。这一会,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三下。
李缙骤然挥掌,想开窗问责,岂料窗外忽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挂在墙上摇摇欲坠的窗也因得这声巨响崩裂开来,寿终正寝,四分五裂地如同脱落的墙皮,吧嗒吧嗒地在地上。
窗户损坏后的豁口处,是一张风姿绰约的面孔。
那人一双桃花眼,先是过窗扫视一圈,目光在凤九渊与谢玹亲密姿势之间打转了几圈,又笑意盈盈地落在李缙身上。
窗户碎裂之时,谢玹有凤九渊护着,李缙可就没那么走运了,半块断裂的木梁正巧拍在他的脑袋上,打得他发冠歪向了一边。
秦庭眼中笑意更甚,却也更冷。
“在找人?”他吐出几个字,扯着嘴角,而后拎着一个身材壮硕的人影,再一次“砰”的一声,将他按在碎裂了的窗中。
“是他吗?”
第80章 是个傻了的痴儿
当这个人壮硕的人影被秦庭按着头破开碎裂的窗户,露出五官时,谢玹不由自主地一怔。
这是个中年男子。但又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中年男子——因为一眼看去,肉眼就能分辨得出,他神智不似清醒,眼珠只不过如世间最寻常的一个珠子似的,僵硬地安置在眼眶中。他目光木讷,毫无灵动,只晓得长久地注视着某一处。
被秦庭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也没有表现出常人该有的情绪,飞溅的木屑细细碎碎地粘在他的脸上,他也只是愣了愣,继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是个傻了的痴儿。
痴儿对自己的处境无甚所谓,只是乐呵呵地将自己披散在肩背的长发挑到胸前,以指作梳,一缕一缕,仔细地梳着。奈何他不常打理,发丝之间已成一块,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将头皮扯得一阵紧绷,痛得他眼泪汪汪。
但他并未放弃,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继续重复自己木偶似的动作。
这时,秦庭拿剑柄戳了戳他的肩:“抬头。”
“唔……”
中年男子一顿,极不情愿地放弃自己手上的动作,顺着秦庭的意愿,缓缓抬起头来。
他没有看谁,仿佛只是将无神的目光落在一个虚出,继而怔愣地发起呆来。
而后,不知为何,仿佛有人拿着一束光在他眼前晃了晃,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蓦然扭头,看见了一个不一般的轮廓。
至少是对他来说。
于是下一刻,谁也没有预想到的情景发生了。
痴儿游离木讷的目光忽而一定,沉重地砸在谢玹身上,与目光一同落下的,还有他的身体。
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并不足以让他穿过破损的窗户口、进到屋内,但重量与疯癫的足以压垮摇摇欲坠的碎墙。谁也不知道,一个痴儿是如何如此精准的、有如此执拗地扑向了谢玹。
就连秦庭也没预料到此,脸色顷刻一变。
谢玹猝不及防被他扑到,整个人猛得向后砸到地面上,连凤九渊都没能拉住。好险在后脑勺着地前,谢玹偏了下头,才不至于受到致命的伤害。
众人乱成一团。
痴儿依旧不依不饶,暂时挣脱了皮囊束缚的疯者,常人是无法阻止他的任何行动的。
凤九渊被挤到一边,眉心一拧,就要出手。
那人却抓着谢玹的手臂,嘴里含糊着念叨,如同带着哭泣声的梦呓一般。
无人能听清,但确实让凤九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