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跑偏十万里+番外(33)
要是姚婉兮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再少那么一点,要是耿芝当时那种伪装出来的轻狂和自矜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她们便会都葬身南归这个无名的小客栈里——不,按照姚婉兮那么恶劣的性格,八成会大张旗鼓地把她们在这里厚葬,然后将这客栈夷为平地再建个碑,上书朱雀白虎埋骨处的吧?
然而以上假设都没发生。姚婉兮当真就被耿芝唬住了,立在门口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冷声问道:
“那只狐狸跟你说了什么,小朱雀?”
——天地良心,九尾狐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耿芝说,刚把一整式完整的剑法灌进耿芝脑子里就悄无声息地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都是姚婉兮造孽太多,自己心虚得很。
耿芝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一刻有点不太够用。一系列的想法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飞速掠过又一个个被快速否决,在外人看来只过了一瞬,然而对她来说,这么一个回答所用的需要思考的时间,比一个世纪都要长。在姚婉兮澎湃的妖力压迫下,她简直要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甚,更别提继续说些别的什么来糊弄这人了。
然而就在她们两相对峙,谁都不愿意先打破这个让人尴尬的僵局的时候,之前一直在耿芝怀里紧闭着眼睛的九尾狐,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妙火莲华,雷神召来,以我血骨,请不动明王降琉璃光——”
那一瞬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耿芝后来每每回忆起来的时候都要失神好久。
修行千年的大妖自爆内丹的时候,那必是要天生异象、地动山摇都是往轻里说的。然而她们之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敖因是死在耿芝剑下的,通天灵犀是禁制被破,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而死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耿芝和唐娉婷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大妖自爆内丹。
浓烈到了不祥地步的红光冲天而起,风里都隐隐带了血腥味,大地在悲鸣在震颤,本来晴朗的天空在这一瞬间阴沉得要滴下墨来,狂风席卷,风中的粉尘和落叶不停往人脸上拍打,刮出条条细小的血痕。
然而就是这么声势浩大的一次内丹自爆,这么骇人的威力,都只能堪堪破开姚婉兮的禁制,将处于风暴中心却分毫没有被伤到的耿芝和唐娉婷卷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禁制之外,唐娉婷一张千里遁地符拍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得姚婉兮高声冷笑道:
“昆仑朱雀,你的先辈们的脸简直就要被你们两个只会逃跑的废物丢尽了!”
这句话真真诛心得很,生生将耿芝的脚步阻了一瞬,而就是这一瞬的功夫,对于姚婉兮来说,也十分宽裕了。
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那将会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场面。姚婉兮未曾执扇的那只手幻化出巨大的鬼爪之影,血红得妖艳的鬼手从耿芝身后直直袭来,摆明了想要一爪掏心的样子,唐娉婷整个人都已经淹没在符咒的光芒里了,正从那里面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耿芝带她走,然而耿芝就是被姚婉兮那句诛心之语生生阻碍了一下,便几乎要和唐娉婷伸出来的、想要带她走的手——
擦肩而过了。
几乎。
已经只剩一条尾巴了的九尾狐重重飞扑过来,正好挡在耿芝和姚婉兮之间,被那只血红的鬼爪直接击了个正着,胸口破出巨大的一个血窟窿,隐隐都能看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和肉色的脏腑了。
而正是九尾狐这么最后一下,让耿芝没入了那一点即将消失的光芒里,再一眨眼的功夫,最后一点传送阵的光芒,也消弭无影了。
此时,九尾狐那因为惯性而飞出去的身体,才刚刚砸到地面。
姚婉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揪住九尾狐的皮毛就狠狠往地上一掼,厉声喝问道:
“当年沈云裳跟你说了什么?!”
九尾狐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生来就是妖,手上染过的血不知凡几,杀过的妖没有一千也要有八百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被昆仑找过麻烦。
等她跟沈云裳认识了之后,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杀的都是有大罪之人啊。”端丽的朱雀星君持着青瓷的酒盏,浅浅饮了一口里面新取出来的清酒,笑道:
“你看,虽然你一直在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是你下意识地也在从心底向善啊。”
是的,她的确是在从心底向善的。从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到- yín -□□女为乐的采花贼,从拐卖人口的拍花子,到那些持械行凶的小人,她手上沾过血,这位朱雀星君一打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她身上罪业之轻,几近于无,沈云裳也不是眼瞎。
“你为什么会一心向善呢?”沈云裳喝尽了最后一口酒,将青瓷的浅口酒盏轻轻放在冰冷的石桌上:
“说来听听可好?”
她沉默了好久,久到换作任何一个外人都再也不会有沈云裳这样的耐心等下去的时候,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们妖族,生来认真修行,是要、是为了化人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都化了人,还和以前一样茹毛饮血、滥杀无辜,那化人有什么用?”
“我们为什么要变成人呢?因为觉得人间风景好,人也好,才想这么做,可是如果变成了人,反而不这么做的话……”
“不就有违我们化形的初衷了吗?”
她很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跟别人交流过了,说话的时候都磕磕绊绊的,许多地方的用词也不是很妥当,表述得似是而非的地方也多到说不清。然而沈云裳就这样耐心地、认真地听她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才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浮尘告辞道:
“你妖性未泯,然人心已生——”
“既是如此,我便不杀你。”
九尾狐自认和沈云裳的交情也就这么多了,沈云裳对她有不杀之恩,有提点之恩,她便在听说了沈云裳要下昆仑和所谓的万妖之王私奔的时候,出来说了几句好话,然而沈云裳在听说这件事之后,脸上的表情可真是一个复杂难辨,风云波动。
“人心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你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呢。”
九尾狐很是不理解:“比如?”
“比如说呢……”沈云裳给她举了个例子:“现在有一件事情,非常危险,极端困难,要是我去做,便是十死无生,然而还有成功的希望,可要是换作别人去做,根本就做不成,还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但是我也想活下去啊,我还有那么多的花草树木未曾亲眼见过,那么多的人间繁华未曾亲身经历过,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河流与海我未曾前去,有那么多的好东西,我都无福再享受了,我也是……十分难过的。”
九尾狐可耿直了,其直来直去的脾气也就多少年后的耿芝能跟她媲美:
“那你就不去呗。”
沈云裳笑着揉了揉她的耳朵:
“可是我不去做,那么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便再无人能存活——我这么说,你信吗?”
九尾狐一开始还没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有些反应过来的时候,惊得连尾巴上的毛都炸了一路:
“你?!”
“我将姽婳剑法第七式,长命女托付给你。”沈云裳起身对她行了个礼,笑道:
“我们交情不深,严格意义上算来,是我冒昧了。”
“可是我认识的人里面,一心向善还要能存活这么久的,恐怕也就是你了。”
“你可以选择拒绝,我便去另寻他人了。”
九尾狐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得简直不像她自己了:
“不,请务必让我来。”
——换做别人,都做不到的。十大凶兽里也就她和通天灵犀能好说话一点,其余的个个都不是善茬,昆仑星君个个都恨不得日理万机征战不休,说不定哪天战功圆满就能飞升成仙了,哪里有空管沈云裳的这个搅不清说不明的烂摊子?
眼下,之前靠着狐狸装死的本能骗过了姚婉兮的九尾狐,正被提着尾巴拎了起来,姚婉兮狠狠将她摔在了石头上怒喝道:
“——你说不说?!”
然而九尾狐的眼神是越来越涣散。小小的狐狸张开尖尖的嘴,对着虚空中的不知道什么地方,轻声说着除它自己之外,别人都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做人真好啊,我喜欢做人。”
姚婉兮抓起它后颈的皮毛逼问道:
“南归九尾,你现在还算半个大妖呢,我便命令不动你了?”
“对啊,我是妖兽,这真真不假,可是与此同时,我觉得我也算半个人。”
它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全都消散在了风里,便是真的与世长辞、盍然而逝了。
“自古忠义难两全,在我身上,恐怕也是一个道理吧?”
做人有什么好呢?你非要做人。那些老学究们都说,人若不能知礼仪,明廉耻,与禽兽何异?然而别忘了,你本就是禽兽啊。
可是……若能知礼仪明廉耻,这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第42章 破阵十八
永华十三年,万妖之王、百鬼之首斩九尾立威。南归国断去与外界一切交流,进入了闭关锁国的状态,外人不得入,然南归人也不得出,一时间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九尾狐虽说不善打斗,她擅长的是迷惑人心的媚术,但是在剑法一道上倒也不能说多么荒疏,然而就是这么位列十大妖魔之一的九尾狐,堂堂一方大妖,就这样被姚婉兮击杀在了南归,剥皮示众,明摆着是要杀鸡儆猴了。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她要警告谁,要做给什么人看,无人知晓。
九尾狐血肉模糊的尸首被高高悬挂在旗杆上,皮毛已经被姚婉兮整张剥了下来做了个手筒。她眉目生的极艳,半张白玉也似的脸隐藏在乌色的毛领后,双手揣在雪白的狐皮手筒里,整个人都有一种极为娇美而诱人的风姿,愈发衬得她那双多情而潋滟的脸有种异于常人的、勾魂摄魄的美感了。
姚文卿还着双臂倚在墙上,懒洋洋地看着她笑道:
“你真心狠啊。外面人怎么说你,你可知道?”
“无非是不顾同族之情,心狠手辣不讲道理罢了。”姚婉兮抿着嘴,特别温柔娴淑地笑了起来,完全看不出她是个能一只手就把九尾大妖狠狠掼在地上的那种狠角色:
“可是讲点道理啊,我怎么可能是跟它同族的狐狸呢?”
“世间万般色相皆虚妄,说透了,来来回回也就是一张皮而已……大家都这么参不透,可委实让我好伤心呐。”
姚文卿被她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给气笑了:“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呢?你还在为当年上昆仑的不是你而对我心怀怨愤吗,亲爱的妹妹?”
“我可不敢。”姚婉兮从从容容一合扇:
“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来而已。”
唐娉婷御辟邪剑将耿芝带上天梯的时候,陡然感觉到颈边有一点细微的、冰冷的湿意。她偏头看去,却被耿芝握住了衣领,轻声道:
“娉婷……你别看我。”
唐娉婷将她往怀里抱的更紧了一点:
“好,我不看。”
就在她们踏上最后一级天梯的时候,混沌洞里红光大作,一声清越的凤吟之声从那云雾缭绕的最深处传出,响彻整个昆仑。让人感觉就像被冷不防迎头盖下来一桶水似的,浑身都是一个激灵,脑子都要清醒上好几分,陡然间就耳聪目明了好几分,就连这山间终年萦绕的、不散的云雾,在这一刻都算不上什么阻碍了。
耿芝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赤色的朱雀印记,正在合着那一声尚未止歇的凤凰鸣叫声闪动,一明一暗,恰似潮水涨落,花开花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