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七年(上)(8)
“省省吧。”教官拖着鞋底,摩擦声剧烈地与粗糙的路面撞击。他故意挺直背脊、背起双手围着学员外面转。那声音闷沉刺耳,就像割腕死刑的水滴声。但李茹觉得那是一把钝了的锯子,在她心脏之上来回锯。教官不屑地嘲讽说:“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学员脸上的汗也不敢擦,屏气用眼珠转动去搜寻教官的侧影。“末日!蠢蛋!”因为之前有一名学员飞了出去,鲜血狂喷,倒地擦出一段距离后嘴里依然在涌血。
“和我耍同情呢?”
又有一名学员暴射而出;他的速度快得堪比幽灵。
“你们给我好好记住。”他猛地煞住。李茹颤抖的瞳孔中被教官给占据。教官的身后都是飞扬的灰尘,有些呛人。教官凑近她说:“你来回答我。现在,是什么时代?聚集地之外,又是什么世界?”
“末日!”李茹大声吼道。
她深黑的眼珠仿佛人那般狂热地战栗。她在害怕。她的情绪波动很大,那教官尖刻的眼神直刺入眼珠,让她的大脑产生疼痛的感觉。李茹无法捋开脑海中咆哮的风暴,大脑的疼痛一闪而逝,犹如灰白云层中萦绕过的闪雷。在她有限的前世记忆中,与之类似的刺痛感来自逛商场看到一件吸引眼球的东西,于是看了标签牌——59999.9元。只是这感觉要更加猛烈的恐惧与厌恶。李茹不自觉地拔高声线,“报告!”她的胸脯起伏、脸颊灼烫,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已经是末日……”
“末日、末日……”
“末日!”李茹赫然声嘶力竭地吼道:“末日降临!!”
教官满意地看着小女孩喘吁吁的模样,旋即擦着鞋底离开。这一次他鞋底与地面制造的摩擦声轻快上不少。诚然,他逼视李茹的这种举动,仅为一种精神力压迫,但为了震慑起见,他在精神力中加入了凛冽的杀气。不说在教官面前呆若木鸡、颤颤巍巍地支撑小脚杆的小鸡仔们,末日降临之后,没几个再度见过丧尸的。就李茹前世,生活于安逸的世界中,除去媒体报道,她连杀人都不曾遇见。
教官挑了李茹做软柿子。他猛地一碰脚跟,立正。
“鸡仔们!”他说:“听好!告诉你们,今天你们绝对可以亲眼见到丧尸,不过我丑话先放在这儿了。我不会去救你们当中任何一个!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好好听!末日逃脱时大家还有长辈护着、有世家护着,可是没有办法呀,咱们太弱了。世家那么庞大一个组织,怎么能每个人都顾到呢……”
“报告。学长学姐们一起去吗?”有学员举手发言。
“他们很忙。”教官答。
“报告。还有别的班级和我们一起吗?”
“有是有……不过可别想着要人家来保护你。你得自保,蠢蛋。动动你们的猪脑子,为什么烈日聚集地没被世家收编?弱小!现在聚集地渐渐安稳下来,但外面游荡的异兽、丧尸、丧生兽也不是吃素的。你们的年龄到了,该出去迎战。所以乖乖照看好自己的小命,别给我作死!”
“报告。上一次尸潮、兽潮袭城是什么时候?”
“袭城?”教官忽然爆出尖锐、讽刺,仿佛刀子刮钢板般地大笑。他说:“你以为?白痴!如果只碰到一次大规模的袭城,整座聚集地,我敢负责任地讲——完蛋!”
还有学员要提问。教官被问得不耐烦了,大喝道:“闭嘴!不要再秀傻-逼的极限!拜托!鸡也都长点脑子。有什么问题,等你们活着回来再问。”
“解散!”教官说。他看了操场上别的水花一样零散开的学员。
虽然学员还有许多话要问,但教官让他们闭着嘴原地待命,也必须得照办。
李茹惊魂未定地走到一棵树荫下。清晨阳光晒下来,透过叶片,暖黄斑点冰冰凉凉地映在她苍白的脸庞。那一瞬间……教官当真要杀她。
“小茹,你还好吗?”郭澄希走了过来。她关切的目光注视着李茹,马上又垂下眼睑,就像拉下一半的窗帘。
“他还好吗?”李茹不确定地问。
“什么?”这时郭澄希将窗帘拉起。她惊觉李茹伸出胳膊扶着树干,并且放在棕色树干上的手掌微微地哆嗦,显然是有所克制。
“那人……”李茹的脸色惨白,嘴唇彻底失了血色,“那几个人。还……活着——”
“别问了……”郭澄希出乎意料的温柔地打断。
李茹疲惫地闭眼。
“告诉我。”
郭澄希已然是异能者,眼力非凡。她发现李茹瘦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颤发抖。李茹又一次请求郭澄希告诉她那个可怕的答案。
“答案在你心中。不是吗,小茹?”郭澄希说:“末世。听这个名字,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洪流之中,就该有负担它这名字的觉悟。”
“我不是……”
“别再骗你自己了。没用。没人愿意出生在如此恶劣的世界,可谁有得选?我看教官悠闲自在地等消息,估摸是丧尸已经出现。你不必担心的,这次只是个成长的磨砺,我猜聚集地外厮杀已经开始,否则教官也不会叫我们断了寻求庇护的念头。”
“那——”
“对。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大头把它屠杀了,剩下的小头就教给这些第一次杀——”讲到这里郭澄希长久地沉默。良久良久,李茹极有耐心地等她,她都没有再说话。郭澄希又把眼睛的窗帘关下了一半。此刻郭澄希的思想,是李茹那浅薄的生死观所猜不透、杜撰不出的。郭澄希抿着唇,阳光的斑点照在她黑色的发旋上,反而又将模糊不清的面容镀了一层黑膜。
别班的教官来了;他与教官密切地交谈起来。不过与兴奋中又隐隐恐惧的学员不同,李茹的目光始终钉在抢救的红十字帐篷。五分钟之后,胸前衣襟都是血的学员被抬了出来,平放在阳光下——用白布盖着。几具躯体又被用担架抬走了。李茹拼命地眨着眼睛,盯在那里,不敢置信。在郭澄希看来,如果不是有前面的对话,会以为她眼睛干痒。
“他们去了哪?”李茹问。
“埋了。”郭澄希说:“简单、粗暴、残酷。不要想这么多,小茹。因为就现在的你而言……”她仔细瞧李茹惨白的侧脸庞、紧抿的薄唇,那唇色极淡而白,非常难看。她似乎要将这女孩整个灵魂都摸清看透,半晌后,又说:“你现在还不是异能者,不论从哪方面讲,你都无法离开聚集地。你现有的力量完全不足够摆脱这些。这是扎根在大脑里的吸收营养并折磨人的树根,你想,这棵树可能有两种形态——死于丑陋肮脏的物种嘴下有尊严、还是顺从烈日聚集地的法则?它叫什么名字,以什么名义折磨你,这取决于你自己。”
李茹紧蹙双眉,抬眼撞上了郭澄希投来的视线。
“真的没有选择了吗?”
“不。你有,你从始至终都有。既然想用无辜的理由诓骗,不妨把它视作一种忍辱负重。”
李茹轻快地笑了。
郭澄希的用词始终谨慎,面对一个刚自杀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暗恋者,有点扭捏不决。最后教官命令他们乖乖在原地待命,便与操场上另几名教官离开。看他们离去的步履,竟有几分仓促,后来经中间那位较稳重的教官提醒,倒渐渐平复下来。但速度依旧很快。
“看来有得等了。我先去那边冥想打发时间,你呢?”郭澄希说。她朝席地冥想的人群偏头。
“我想找个地方调整心态。”李茹蹙眉低头,踌躇地说:“澄希,教官会离开很久吗?”
“是的。”
“那好吧。既然不会被发现,那我干脆去找个偏远僻静的地方。”
告别郭澄希之后,李茹踏着一如往常的步伐走出操场,在第一个脱离操场的转角,她突然加快速度。她飞快地狂奔。她边跑脑海的风暴边疾速翻卷起来:总有人这样认为,女人凑在一起是干不了大事的。因为她们生性变化无常,爱猜忌、不安分、又胆小。她扬手揩去溜到太阳穴上的汗珠,心头冒出一个冷冷的讥诮念头:“猜忌。对!我就是猜忌!既然女人有被诟病的爱胡猜的天性,我为什么不能更好地利用它?”
李茹一路追到大街,坠在那些人身后,又不敢咬得近了。她望着一位年老的摊贩,急匆匆地冲上去,焦急地说:“伯伯,伯伯……我的哥哥……我哥哥……”她抓紧这位面目慈善的老人的袖口,可怜地哽咽了,“他……今天丧尸攻击,哥哥他……伯伯,求求你告诉我哪里去认领死去的亲人……”
老人叹息,怜悯地说:“可怜的孩子,你走错方向了,那地方不在这。”
李茹抓着老人,踌躇无助。她用胳膊揩脸颊的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说:“伯伯……谢谢……我,我刚刚……”她虽然长得不好看,哀戚的模样却让老人家生出许久不有的不忍情绪。她惊惶地四下张望,“刚刚,我见到他们抬着,哥哥……”
“傻孩子。”
老人本打算结束谈话,引导小女孩朝那个地方找去,但小女孩依旧惊惶地四处张望。
“他们朝那边走了。傻孩子,他们是无亲无故者的尸体,如果一星期后没有人来领走,聚集地就会安排人统一埋掉。你忘了吗?”老人说。
小女孩仿佛突然从神游中找回魂魄,急急向老人致谢。然后朝老人指的路跑去;拐过一个街角,复又故技重施,以更加快的速度往抬走人的方向折过去。
这是一个远离喧闹集市的地方。用尖刺栅栏做的路障围隔开来。李茹追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人被抬进去——她不确定有没有跟丢。出于好奇心,她犹如绑在木桩上的小狗,带着惧怕、好奇的情绪绕着这块地方远远地打了一圈转。这里人烟稀少,挨近聚集地外围,出城方便,并且容易被里面的人发现。
异能者耳聪目明。她只好躲在角落,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她等了一会,心脏仿佛随时要撞出来,手指抖抖索索地趴着破败墙边。墙灰被她抓得掉落下来。因为路上跑得急,一蹲下来热气便唰唰往上冒,弄得她脸上的汗液辣到眼睛里。紧接着有一个矫捷的身影迅速离开,那速度太快了,并且离得远,根本看不清楚脸。但李茹对这身影非常熟悉——她的教官。
“怎么只有他一个?”她紧张得不敢呼吸。教官肩膀扛了一个物体,用单手固定在肩膀。物体用白布裹着,沾着梅花一般的鲜红血点,仿佛那东西是一头屠宰了的死猪,教官扛起便往聚集地外冲。很显然,他刻意避开人群。
李茹背靠墙壁,瘫软了坐下来,犹如一条喘吁吁的狗。同时那身影转瞬即逝,一眨眼就不见了。
第10章 末日变
于庞然异兽那土壤轻微地震摇,还是烈日聚集地那大地惊魂地动荡,黎明破晓的这一刻,没有人能再安然酣睡。
时光倒流。李茹魂不附体地飘回异能学院的训练操场,半途中,果然遇上了她不想遇上的那位老人。尽管她下意识避开,那老人却有趣地一眼瞧见。
好在李茹刻于骨子里的疏远防护,使她脸色灰败又可怜地摇动脑袋。老人家心思通透,便安慰她接下来要更努力地去生存。
因为异能力的关系,异能学院操场上弥漫的氛围与外界明显不同——更加冗赘古怪,就像镜子中的东西清晰却易逝而不同。席地冥想点到处是掀起气流带动乱飞的衣摆。郭澄希发现李茹半天不见踪影,一出现却魂不守舍,步履蹒跚。